後基督教社會中的英國：一個基督宗教文明的消退史

 【丁連財的神學與宗教研究論述】後基督教社會中的英國：一個基督宗教文明的消退史

英國（United Kingdom, UK）向來被視為西方基督文明的重要擔當者：從中世紀教會國家、十六世紀聖公會建立、清教徒遷徙推動的美國建國神學，到十八世紀衛斯理運動改造工業化城市、十九世紀海外宣教輸出，皆是其見證。然而，二十一世紀的英國卻已成為研究「後基督教社會」（post-Christian society）的最佳案例之一。

「後基督教」不是指基督宗教被消滅，而是指：

基督宗教不再提供道德基礎、不再決定集體價值、不再支配公共領域，甚至不再構成日常生活的象徵語言。

其結果並非出現新宗教來填補，而是形成一種「宗教空缺的文化秩序」。

以下從歷史與現象層面分述英國如何走向後基督教化，以及這種社會的深層特徵。

一、從基督教國家到後基督教社會：英國的歷史變化脈絡

1. 聖公會的國教地位弱化

英格蘭教會（Church of England，基督新教聖公會，Anglican Church）仍為名義上的國教，但其政治、社會、文化權威幾乎全面瓦解：

主教不再牽動政治議題。

上議院中的主教席位受到批判，被視為歷史遺留。

國教儀式只剩象徵性，例如王室加冕，王室幼兒洗禮，王室與政壇有貢獻者喪禮（邱吉爾、柴契爾夫人）但與社會生活已脫鉤。

過去支撐英國倫理的「維多利亞道德宇宙」已不復存在。

2. 從工業城市信仰復興，到二戰後的全面衰退

英國的世俗化在二戰後加速：

1950–1980 年，是英國教堂會眾大幅崩跌的時期。

城市化、教育普及、性別平等、性革命、族群多元化，皆削弱傳統教會對生活的掌控。

年輕世代對教會的忠誠度幾乎歸零。

1990 年後，英國學界（Bruce, Davie, Taylor）正式以「後基督教化」描述英國社會結構。

二、後基督教英國的核心特徵

以下是最典型、且已在英國社會中深度固化的現象：

（一）空置教堂大量出售與轉型

這是後基督教社會最具象徵性的視覺景象：

教堂改為餐廳、旅館、酒吧、住宅、辦公室、藝術展場、圖書館等。

有些教堂甚至被改為伊斯蘭清真寺或印度廟宇。

教堂墓地城市化後被封存、重新規劃。

教區縮編，神職人員一人負責四～七間教堂的現象極普遍。

宗教空間不再神聖，而成為商業或社會空間。

（二）「文化基督徒」取代信仰基督徒

許多英國人只在以下情況出現宗教語言：

聖誕節（Christmas）

王室婚禮、葬禮、國喪

兒童受洗（多為傳統，而非信仰）

但對於神的存在、罪、救贖、復活等核心教義完全冷感。

這種人被稱為 「文化基督徒」（cultural Christian），是後基督教社會普遍現象。

（三）新興「世俗倫理」取代宗教倫理

後基督教英國的道德議題常以「人權、自由、個人選擇、身體自主」為核心，而非聖經倫理。例如：

1. 同性婚姻（2014 英格蘭、威爾士全面合法）

2. 安樂死辯論

3. 性別認同與跨性別議題

4. 多元文化主義（multiculturalism）

5. 墮胎合法在社會上幾乎不具爭議

教會的聲音被視為「私人意見」，而非社會共同規範。

（四）公共教育的去基督教化

多數公立學校已不再教授基督教作為「主體宗教」，改為多元宗教教育。

學生在學校裡對基督教象徵的接觸極為有限。

校園不再舉行晨禱或誦讀聖經的例行儀式。

這使下一代對宗教語言完全陌生。

（五）心理治療與身心靈成為新的「宗教功能」提供者

後基督教社會常出現「非宗教的宗教替代品」：

心理諮商（counselling）

溫柔的個人療癒文化

正念（mindfulness）

瑜伽、身心靈課程

身心健康應用程式

科學式冥想（譬如：應用軟體Headspace）

這些替代了「牧者—會眾」的關係，但不形成新宗教制度。

（六）英國人「相信一種模糊的靈性」

典型現象是：

不信教會、不信制度宗教

但相信某種「更高力量」或「宇宙能量」

不否定死亡後的生命

喜歡占星、塔羅、靈性輔導

這代表真正消失的是「基督教」，而不是「靈性」。

（七）移民宗教成為英國的新宗教景觀

「宗教空缺是否被填補？」。在英國：

不是被本地新宗教填補

而是被移民帶來的宗教重新塑形

例如：

伊斯蘭教成為英國第二大宗教

印度教、錫克教在英國城市呈現高度能見度

清真寺、印度廟宇、錫克廟在地方政治中具有角色

但是——

這些宗教是少數族群宗教，而不是英國本土的新宗教。

英國主體文化依然是後宗教的，而非再宗教化。

三、英國為何成為典型後基督教國家？

學界提出三項英國特有的因素：

1. 國教制度的僵化

英格蘭教會過度綁定國家身分，反使其無法吸引年輕人：

禮儀傳統太古老

教會階級過多、結構保守

缺乏福音派的活力（相較於美國）

神職人員高齡化嚴重

2. 英國文化中的「禮貌式距離」

英國人傾向避免過度熱情的宗教情緒，認為宗教應屬私人領域。

3. 移民宗教強化「宗教＝少數族群」的印象

例如穆斯林、印度教徒，使得白人英國人更傾向視宗教為他者文化。

四、英國的後基督教化是不可逆的嗎？

目前看來，幾乎不可逆：

十五歲以下的英國年輕人有超過六成自認「無宗教」。

基督教不是被新宗教取代，而是被「非宗教 + 個人化靈性」稀釋。

教堂逐步消失將使宗教語言更難存留。

新社會倫理架構已與宗教無關。

英國極可能成為最早徹底進入「後宗教時代」的大國。

結語：英國代表了「沒有宗教替代的後基督教文明」

與西域、中亞、東南亞過去的「後佛教世界」不同：

那些地區的宗教真空立刻被伊斯蘭填充。

英國則因制度宗教衰弱、文化後現代化、個人化價值興起，而形成一種「長期的宗教空缺狀態」。

因此英國成為全球觀察後基督教社會最重要的典型：

不是宗教被另一宗教取代，而是宗教功能分散到心理、文化、政治、消費、個人身心靈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