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現代、現代、後現代宗教的區分：以台灣民間信仰與印尼伊斯蘭為例

 【丁連財的神學與宗教研究論述】前現代、現代、後現代宗教的區分：以台灣民間信仰與印尼伊斯蘭為例

宗教並非抽象的超自然信念，而是一套深深嵌入文化、社會、生活的實踐體系。近代社會學者常以「前現代（premodern）—現代（modern）—後現代（postmodern）」的框架理解宗教的轉變，但這三者的差異並非如一般想像，是由「教育程度」或「信徒是否懂神學」所分界。事實上，在任何時代，都有多數信徒只懂儀式、不懂神學，這不是時代現象，而是宗教的常態。

因此，真正區分宗教所屬時代的並非「信徒懂多少」，而是：

宗教在文化中的位置、神聖—世俗的界線、權威結構、儀式與信念的關係、以及信徒如何理解與經驗超自然世界。

本文從這些核心面向切入，並以台灣民間信仰與印尼伊斯蘭兩個案例，說明何以某些宗教形態具有顯著的前現代特徵，而另一些則正向現代或後現代過渡。

一、前現代宗教：神聖與世俗未分、儀式大於信念、社群大於個人

前現代宗教的特色在於其深度融合於生活內部，不具有抽象系統化的神學，而以「儀式」、「神靈」、「禁忌」與「地方本位」構成。其核心特徵包括：

1. 神聖與世俗界線模糊

前現代社會認為超自然力量直接影響人生：疾病、收成、官司、婚姻都與神祇或祖先有關。宗教與生活無分界。

2. 儀式大於信念

行得對儀式比理解信念更重要。宗教的核心是行動，而非思想。如：拜對方位、選吉日、燒金紙、祈求符咒。

3. 地方化與多神性

神明依地區而異，廟宇與村落相繫。神祇具有獨特的地方性與人格特質，多神共存而不衝突。

4. 社群主導而非個人選擇

祭祀不是個人信仰，而是家族、村落、社群文化的一部分。信仰與身份密不可分。

5. 超自然介入日常

疾病被視為卡陰、冒犯祖先或犯煞；幸福被視為神明庇佑。超自然並非抽象，而是具體生活力量。

6. 儀式專家掌握知識

宗教知識被法師、乩童、道士、主祭者、解籤師等專業群體掌握，信徒只需跟著做即可。

從這些特徵觀察，台灣民間信仰無疑屬前現代宗教結構，其背後並非信徒能力不足，而是宗教制度本身的特質即如此。

二、現代宗教：教義體系化、倫理化、個人化

現代宗教的特徵反映的是「理性化、制度化」的社會環境，包括：

1. 信仰與生活逐漸分離

宗教不再主導生活所有面向，而成為一個領域。醫病看醫生、官司找律師、婚姻靠法律，而非神明。

2. 宗教提出普世性的真理

現代宗教（如基督教、伊斯蘭）主張普遍性，強調一神論、正統信仰與倫理要求。

3. 教義與信條成為核心

信徒需理解基本信仰內容，如救恩、罪、啟示、先知、經典等。

4. 宗教倫理化與抽象化

宗教不僅關乎儀式，而關乎人如何行善、如何過正直生活、如何符合道德要求。

5. 個人信仰重要化

信徒個人是否「相信」成為焦點，而非是否執行儀式。

這些是「現代性」帶給宗教的轉變，但並不代表所有社會都完全現代化，而是某些宗教系統受到現代性的影響而產生變化。

三、後現代宗教：個人化靈性、反權威、選擇式

後現代的宗教與前現代完全不同，是在高度現代化之後產生的「個人化靈性」宗教：

1. 反權威、反教條

後現代強調個人自由，因此不接受絕對真理或宗教權威。

2. 宗教變得心理化、治療化

宗教的功能不在於宇宙真理，而在於心靈療癒、情緒調節、生命意義建構。

3. 靈性大於宗教

靈氣、水晶、冥想、心靈書籍、瑜伽，成為主流宗教形式。

4. 宗教混搭

後現代信徒會同時參考佛教冥想、基督教祈禱、占星術、塔羅牌，無衝突感。

5. 主體性極強

信徒重視個人經驗，「我自己的經驗比宗教權威更重要」。

這是後現代宗教的典型模式，尤其在歐洲、北美、台灣都市中年與年輕世代特別明顯。

四、台灣民間信仰：清晰前現代結構的案例

台灣民間信仰顯示出極為典型的前現代結構，其基本原因並非教育不足，而是宗教本質即如此：

1. 神明管理生活細節

如：土地公管地、灶君管家、城隍管陰陽、媽祖護航海。

2. 儀式優於教義

宗教核心是如何拜、何時拜、拜幾柱香，而非理解神學。

3. 專業宗教人士掌控制度

法師、乩童、主事者決定儀式內容，信徒不需理解。

4. 多神共存不衝突

神明可互相串門子、合作，族群可隨意添加新神。

5. 社群本位

祭典、繞境、普渡以「社區」為中心，而非個人信仰選擇。

6. 超自然介入生活

疾病、婚姻、事業都可能被視為神明的旨意或陰煞作祟。

所有這些特徵都符合前現代宗教的定義，而非現代或後現代的宗教心理。

五、印尼穆斯林：形式上為現代宗教，內容上保留前現代心態

印尼是世界最多穆斯林的國家，但其宗教結構並非單一，而是「現代宗教」與「前現代文化」的混合。

1. 形式上具備現代宗教特徵

一神論（安拉）

普世啟示（古蘭經）

跨地區的正統性

教法系統（沙里亞）

這些都明顯屬於現代宗教。

2. 但實際宗教心態常具前現代特質

許多人禮拜、齋戒，但不讀經文

地方巫術（如爪哇島的神祕主義傳統， kebatinan）與伊斯蘭混合

祖靈信仰仍存

超自然治病、驅邪盛行

大量宗教師成為地方權威，而非神學精英

因此，印尼宗教的「形式」是伊斯蘭，但「心態」與「功能」部分仍是前現代的。

台灣民間信仰更典型地屬於前現代，而印尼伊斯蘭則是一個「現代宗教＋前現代心態」的混合系統。

六、結語：宗教的時代分類不是由「信徒懂多少」決定，而是宗教結構決定

本文的核心論證是：

各時代都有大量不懂神學的信徒，因此不能以此劃分前現代／現代／後現代宗教。

真正的分類標準是：

● 是否把宗教視為生活秩序（前現代）？

● 是否把宗教視為信念與倫理（現代）？

● 是否把宗教視為心靈工具與個人靈性（後現代）？

台灣民間信仰屬前現代，是因它仍保持神聖與世俗未分的生活宗教結構；

印尼伊斯蘭則顯示了現代宗教在地化後可能重新被前現代心理吸收；

現代世俗社會中興起的靈性文化，則更具後現代特質。

這樣的分析框架可作為往後探討更多宗教案例的基礎，包括：

泰國佛教的前現代結構

伊朗政治伊斯蘭的現代性

歐洲新靈性的後現代性

中國地方宗教的前現代社群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