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從伊斯蘭革命到後伊斯蘭主義的困境
【丁連財的神學與宗教研究論述】伊朗:從伊斯蘭革命到後伊斯蘭主義的困境
1979年的伊斯蘭革命(Islamic Revolution)推翻巴列維王朝(Pahlavi Dynasty),建立了伊朗伊斯蘭共和國(Islamic Republic of Iran)。革命成功之初,民眾對以伊斯蘭教義為基礎的「伊斯蘭主義」公義社會抱有高度期待,希望取代舊政權的腐敗與壓迫。然而數十年後,國家在政治、經濟與社會各領域普遍停滯,人民對革命理想的熱情消耗殆盡。
這種社會不滿本可孕育「後伊斯蘭主義」(Post-Islamism)改革的契機,但由於神權統治架構與革命衛隊(Islamic Revolutionary Guard Corps / IRGC)形成的權力網絡,任何觸及體制核心的改革都難以推動。
一、伊斯蘭革命後的神權政治架構
伊朗伊斯蘭共和國的核心政治理念是徹底的伊斯蘭主義,國家與政府由伊斯蘭法學家監督統治(Velayat-e Faqih / Guardianship of the Islamic Jurist),這個神權統治架構是魯霍拉·穆薩維·霍梅尼(Ruhollah Mousavi Khomeini)提出的。此制度賦予最高領袖(Supreme Leader / Rahbar,限定只有高層宗教領袖才有資格擔當)至上的政治與宗教權威,涵蓋國家安全、軍事、司法、情報、外交以及媒體。最高領袖還能任命或罷免革命衛隊(Islamic Revolutionary Guard Corps / IRGC)將領、司法首長(Head of Judiciary)、國營媒體主管(IRIB Chief),並掌握立法審查權與議會監督權。
伊朗的宗教機構和政治機構高度交織,例如:
宗教監護理事會(Guardian Council):審查所有法律是否符合伊斯蘭教法(Sharia / Islamic Law)
專家會議(Assembly of Experts):理論上監督最高領袖,但成員資格由Guardian Council審核
國家利益評估委員會(Expediency Discernment Council):協調立法爭議,但受最高領袖控制
這種高度集中化的神權體制,使任何偏離教義或削弱最高領袖權威的政策,都無法通過。
二、革命衛隊(IRGC)與巴斯基民兵(Basij)的角色
革命衛隊成立於1979年,最初目的是保護革命成果、防止內外反對勢力推翻伊斯蘭共和國。隨後,IRGC發展為影響國家政治、經濟、軍事、媒體的核心權力機構。它的地位可類比納粹德國的納粹黨衛隊(SS):既是政權的武裝守護者,也是制度利益的最大受益者。
IRGC的職能包括:
1. 保護神權統治:阻止政治改革或社會運動威脅最高領袖及神權體制。
2. 控制經濟資源:掌握能源、營建、金融與國營企業,形成龐大利益網絡。
3. 政治干預:扶植保守派議員,打壓改革派政治勢力。
此外,巴斯基民兵(Basij / Volunteer Militia)是IRGC下屬的志願民兵組織,波斯語原意為「動員」或「集合」,全稱為「受壓迫者動員組織」(Sāzmān-e Basij-e Mostaz'afin / Organization for Mobilization of the Oppressed)。Basij的主要功能是維護社會秩序、保護革命成果與推行政治及宗教教育。在全國抗議活動中,Basij民兵常被動員進行強力鎮壓,扮演保守派與神權政體的執行者角色。
**瑪莎·阿米尼事件(Mahsa Amini Incident, 2022)**清楚展示Basij的作用:22歲庫爾德族女性瑪莎·阿米尼因頭巾佩戴問題被道德警察(Guidance Patrol / Gasht-e Ershad)拘留,不久死亡,引發全國性抗議。抗議者訴求女性權利、個人自由及對神權統治的不滿。Basij與警察介入鎮壓,造成大量傷亡與逮捕,顯示任何挑戰神權體制的社會運動都可能被制度性力量壓制。
三、政治、經濟與社會發展及民眾不滿
伊斯蘭革命初期,民眾對政治正義與社會改革充滿熱情。然而,四十多年來國家在政治、經濟、社會發展方面成果有限:
1. 政治發展停滯
選舉制度受Guardian Council過濾,改革派候選人常被取消資格
媒體與言論自由受限,公民社會無法正常運作
政府機構與地方治理高度受宗教精英控制
2. 經濟表現不佳
長期國際制裁及戰爭消耗國家資源
高度依賴石油收入,私部門受IRGC及國營企業壟斷
青年失業率高、通貨貶值、物價上漲,民眾生活困難
3. 社會文化壓抑
女性服裝規範、文化審查、資訊封鎖
少數族群、宗教少數及青年對政治自由與社會權利不滿
這種壓抑在瑪莎·阿米尼事件中爆發,顯示民眾對1979年革命理想的失望
四、哈塔米改革(1997–2005):後伊斯蘭主義的短暫曙光
穆罕默德·哈塔米(Mohammad Khatami)當選總統象徵人民對改革的期待,他提出:
1. 公民社會理念:鼓勵學生、學術界與民間團體組織活動,推動法治與社會參與
2. 媒體開放:允許改革派報紙發行,文化討論有所放寬
3. 司法改革:試圖減少政治審判,增進法律透明度
然而,改革進展有限,主要因為:
Guardian Council封殺法律
IRGC與Basij施加強大壓力
保守派掌控司法與媒體
總統制度權力有限
結果,改革多為暫時性、局部性,政治制度與核心權力未改變,民眾失望加深。
結論:伊朗式後伊斯蘭主義的根本困境
伊朗的經驗顯示:
1. 神權體制高度集中,任何改革都受限於最高領袖與宗教機構
2. 革命衛隊(IRGC)與Basij作為神權守護者,壓制改革、控制經濟與社會
3. 民眾對1979年革命熱情消耗,形成社會改革需求,但缺乏制度空間
4. 哈塔米改革短暫且受阻,後伊斯蘭主義在政治層面無法實現
總結來說,伊朗的後伊斯蘭主義仍是被壓抑的社會需求,而非可改變政體的政治力量。權力結構穩固,改革動能受限,社會焦躁與制度僵化形成長期拉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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