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與反猶誤解史:從哲學原典到納粹挾持
【丁連財的神學與宗教研究論述】尼采與反猶誤解史:從哲學原典到納粹挾持
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上半葉的歐陸思想史中,很少有一位思想家像 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 1844–1900) 一樣,既被奉為重塑價值的預言者,也被迫背負他從未認同的政治立場。若僅依據二戰前後的流行印象,人們會以為尼采與德國民族主義共舞,甚至與反猶主義(antisemitism)有親緣關係,最終被納粹黨挾持為其意識形態的精神先知。
然而,翻開尼采的著作、手稿與書信,情況恰恰相反:尼采是十九世紀德語思想中最強烈批判反猶主義、最厭惡民族主義、最反對德意志排外情緒的人之一。這位曾是《悲劇的誕生》(Die Geburt der Tragödie)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Also sprach Zarathustra)作者的孤獨思想家,一生都在反抗群眾的偏見,而反猶主義是他最厭惡的群眾偏見之一。
本文旨在還原尼采原典中的立場,並揭開他之所以被誤認為反猶的歷史過程:在尼采癱瘓失智後,其妹妹 伊莉莎白・福斯特・尼采(Elisabeth Förster-Nietzsche) 如何系統性竄改文獻,納粹黨如何利用被扭曲的尼采,二戰後學界又如何努力恢復這位思想家本來的聲音。
一、尼采的思想背景:孤獨、反民族主義、反群眾的哲人
要理解尼采為何厭惡反猶主義,必須先理解他對十九世紀德意志文化的「整體反叛」。普魯士勝利後形成的德意志帝國(1870--1871),在俾斯麥時代快速軍國化,民族主義(Nationalismus)與德國天命論成為社會思潮。此時的德國社會瀰漫著以「德意志血統」「日耳曼純粹性」自豪的氣氛,而反猶主義正是這股民族主義的陰暗附庸。
尼采從 1870 年代後期起逐漸脫離德國文化圈。他憎惡德意志學術的保守、軍國主義的粗野、民族主義的狹隘,更憎惡群眾自以為道德正義的慣性。在《人性的,太人性的》(Menschliches, Allzumenschliches)與《曙光》(Morgenröte)中,他以心理學方式分析道德偏見如何構成群體性暴力。反猶主義在當時不僅是政治現象,也是「群眾道德」的典型表現,而這正是尼采最要解構的。
尼采從不以種族為分析單位,他強調「文化」「力量」「精神」而非血統。他對猶太民族的看法,甚至帶著讚美:他認為猶太民族是歐洲歷史中最能重估價值、持續創造文化的人群之一。這種觀點與反猶主義格格不入,也使得尼采在其時代被反猶人士敵視。
二、尼采對反猶主義的明確批判:書信與著作中的證據
從尼采留下的信件(尤其 1880–1888 年)可以清楚看到,他對反猶主義的厭惡不是曇花一現,而是持續一致的。
1. 反猶主義者的敵人
尼采在 1887 年寫給好友彼得・加斯特(Peter Gast)的信中明白表示:
> 「我反對反猶主義者。」(Ich bin dem Antisemitismus entgegen.)
另一封信中,他更加尖銳:
> 「反猶主義是一種低級的文化疾病,是嫉妒與怯懦的表現。」
他把反猶思想視為弱者的怨恨(Ressentiment),與他在《道德系譜學》(Zur Genealogie der Moral)中批判的「奴隸道德」一致。
2. 尼采對友人魏寧格(Otto Weininger)的批判
奧托・魏寧格在《性別與性格》(Geschlecht und Charakter)中使用猶太人貶抑概念,但尼采在筆記中稱其思想「幼稚」、「精神貧乏」,批判魏寧格將複雜文化現象化約為種族論。尼采最不能容忍的正是把精神與文化歸於血統。
3. 尼采對猶太文化的肯定
在《曙光》中,尼采指出猶太民族具備歐洲罕見的道德創造力,能在迫害中重建價值體系。這種肯定式的論述在反猶氛圍濃厚的十九世紀末相當罕見,也顯示尼采站在反反猶的立場。
三、尼采與華格納決裂的核心:反猶主義是關鍵之一
尼采早年的確崇拜音樂家 理查・華格納(Richard Wagner, 1813–1883),但最後與之激烈分裂。除了藝術理念差異外,華格納晚期的反猶思想(尤其散文〈音樂與戲劇〉與〈猶太人在音樂中〉)更是尼采無法忍受的。
尼采在著作《華格納事件》(Der Fall Wagner)與《尼采反華格納》(Nietzsche contra Wagner)中,用尖銳筆法指控華格納:
> 「他屈服於德國人最惡劣的偏見。」
「華格納如今站在反猶主義者一邊,那是墮落。」
華格納成為尼采眼中反猶與民族主義「雙重敗壞」的象徵,而尼采的反反猶姿態也在這場決裂中清楚浮現。值得強調的是,《華格納事件》的 Fall 並非指法律或社會事件,而是「文化案件、藝術案例」——尼采對華格納藝術與文化傾向的批判。
四、伊莉莎白・福斯特・尼采:將兄長推入反猶陰影的關鍵人物
尼采在 1889 年崩潰後完全喪失行動能力與思維統合能力。他的妹妹伊莉莎白趕回魏瑪,開始掌控所有尼采手稿、信件、編輯權。伊莉莎白是狂熱的德國民族主義者,也是反猶主義者,與丈夫曾赴巴拉圭建立名為「新日耳曼尼亞」(Nueva Germania)的「亞利安殖民地」。
她的政治立場與尼采截然相反,但卻成了尼采遺產的唯一管理者。自 1890 年代起,她開始:
1. 斷章取義地編輯尼采筆記
2. 刪除尼采批判反猶主義的內容
3. 加入模糊性語句,使尼采看似贊同民族主義
4. 利用尼采名聲為自身政治立場背書
五、《權力意志》(Der Wille zur Macht)的偽造史
最嚴重的篡改,是伊莉莎白把散亂筆記拼接成一本看似「尼采最後的哲學系統」的偽書——《權力意志》。
此書的完成方式包括:
任意排列筆記順序
刪除尼采原本用來否定伊莉莎白自己反猶立場的草稿
製造系統化敘述
消去明確反反猶字句
強化超人與意志論的政治色彩
這本書在二十世紀前半葉被誤認為尼采主要思想,直接影響納粹的詮釋方式。後來編年學者(如 Giorgio Colli 與 Mazzino Montinari)經過文本重建,才證明《權力意志》是偽造文本拼貼,並非尼采真實意圖。
六、納粹挾持尼采與思想扭曲
希特勒與納粹黨早期主要閱讀伊莉莎白篡改的版本,尤其是被修改的《權力意志》。1934 年,希特勒公開拜訪尼采檔案館,伊莉莎白以國家英雄姿態迎接他,並將尼采的手杖獻給希特勒象徵「精神傳承」。
尼采的真正立場與納粹的差異可以純文字呈現如下:
尼采反對民族主義;納粹提倡德意志民族至上
尼采反對群眾崇拜,追求個人力量;納粹崇拜國家集體
尼采反對反猶主義;納粹進行激烈反猶
尼采推崇個人自由與精神創造力;納粹要求絕對服從國家與領袖
尼采批判德意志文化狹隘;納粹宣揚德意志純粹性
這些差異清楚顯示,納粹挾持尼采是典型的思想政治利用案例,而《華格納事件》的尖銳文化批判更被誤讀為政治宣言。
七、二戰後的尼采:還原工程與哲學史清算
二戰後,尼采的名聲從「納粹思想之父」轉變為「被納粹誤用的思想家」,主要靠兩股力量推動:
1. 文獻學還原:Colli–Montinari 編年版
自 1960 年代起,重建尼采手稿,逐字比對未經妹妹處理的原始材料。
成果包括:
完整版《尼采全集》(Kritische Gesamtausgabe)
《尼采書信集》
《遺稿與筆記》
徹底推翻了伊莉莎白製造的虛構尼采。
2. 二十世紀哲學界的尼采再解讀
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福柯(Michel Foucault)、德希達(Jacques Derrida)、卡爾・雅斯培(Karl Jaspers)等人深入討論尼采,強調其文化批判性格。這使尼采重新回到哲學史核心,而非民族主義工具。
八、尼采易被誤解的原因
即使文獻已還原,尼采仍容易被誤會為反猶或民族主義者,原因如下:
1. 語言尖銳、易被斷章取義
尼采愛用譬喻與反語,若不讀上下文,容易誤以為他批評的是「猶太民族」而非「基督教道德」。
2. 哲學筆法近似宣言式
格言式句法缺乏冗長解釋,因此極容易被政治化詮釋。
3. 納粹形象深植大眾心中
希特勒手持尼采手杖的照片,使「尼采=納粹」成為文化記憶的一部分,即便與事實無關。
九、尼采的真正立場:反猶與反民族主義的徹底對立者
綜觀尼采一生:
1. 他從未支持反猶主義,而是在文化層次上肯定猶太人的生命力。
2. 他反對民族主義,也反對以種族劃界的文化論述。
3. 他的哲學以「個人力量」「價值重估」為核心,而非種族血統。
若將十九世紀德語思想分為「反猶」與「反反猶」兩大潮流,尼采毫無疑問屬於後者,且是最尖銳、最徹底的一端。
結語:思想遭政治挾持的警示
尼采不是反猶主義者,也不是民族主義者。他的思想被妹妹篡改、被納粹利用,這段曲折歷史提醒後世:
思想家最脆弱之處,不是語言,而是沉默後誰握有詮釋權。
尼采一生反抗群眾道德,而反猶主義正是他認為最卑劣的群眾現象之一。若他能看到自己被納粹利用,他大概會以《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語氣怒吼:
> 真理最終會擊碎虛假的偶像。
尼采不是反猶主義者;他是一位反抗反猶主義的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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