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鄉村天主教的崩潰與共和國世俗主義下的後基督教化

【丁連財的神學與宗教研究論述】法國：鄉村天主教的崩潰與共和國世俗主義下的後基督教化

在歐洲的後基督教轉型中，法國（France）呈現一個獨特而複雜的案例：

它曾是最典型的天主教文明，卻也是最早、最徹底推動「宗教退出公共領域」的國家。

法國的後基督教化並非簡單的世俗化，而是透過革命、共和國制度、教育改革與社會文化變遷，形成了一種深層的「宗教不可見化」現象，尤其在鄉村天主教的崩潰上表現得極其明顯。

本文從歷史、社會、文化三條主線，講述法國如何從「世界最重要的天主教國度」走向「後基督教社會」。

一、昔日的「鄉村天主教法國」：宗教大地景觀的消逝

直到二十世紀初，法國仍保有強大的鄉村天主教文化，特徵包括：

每個村莊基本上都有一座教堂

教區神父是村落的精神與社會領袖

宗教節慶（Fêtes religieuses）是一年中最重要的公共活動

天主教倫理塑造婚姻、家庭、農村社會節奏

法國鄉民自稱「長椅上的基督徒」——即使不熱情，仍屬教會的一部分

然而，這一切在二十世紀迅速崩潰。

1. 神職人員的急速凋零

二十世紀初，法國神父數量高達近六萬人；

如今僅剩 不足一萬人，平均年齡超過七十歲。

大量村落教區無牧者，鄉村彌撒消失，教堂被封、荒廢、或僅於一年一度活動短暫開門。

2. 鄉村教堂大量關閉

不少村莊的天主教堂成為：

地方博物館

市政文化中心

公園裝置

甚至永久關閉

教堂在法國已不是宗教中心，而成為被保存的歷史古蹟。

3. 教會儀式不再決定人生

在基督教文明中，個人生命的 rituel（儀式）由教會掌控：

出生（洗禮）、成年、婚禮、死亡。

如今，法國的：

婚姻儀式多在市政廳進行（民法婚禮）

葬禮多由殯葬業者主導

洗禮率急速下降

兒童幾乎不再上主日學

鄉村天主教的「生活節奏」完全瓦解。

二、1870–1905：法國後基督教化的第一推手──「反教權共和國」

法國的世俗化不是自然演進，而是刻意的制度工程。

1. 第三共和國（1870–1940）：反教權主義的國家工程

法國共和國視天主教會為：

保守力量

反動政治

阻礙現代化

因此第三共和國採取系統性「去宗教化」政策。

2. 1880–1905 的學校世俗化：最致命的一擊

法國國家推動「Jules Ferry （法國政治家）教育改革」，

內容包括：

義務教育

免費教育

世俗教育（Laïcité）

教師取代修女和神父成為道德教育者

天主教學校大量被關閉或收歸國有。

在鄉村，學校取代教會，教師取代神父，成為新的社會權威。

這被視為法國鄉村天主教瓦解的核心原因。

3. 《教會與國家分離法》（1905）

此法成為法國文化的神聖宪章，包括：

公共領域完全世俗化

國家不資助宗教

宗教象徵不得出現在政府或學校

宗教為純粹私人事務

法國的世俗化因此具有「法律強制」與「國家創造」的特徵。

三、1960–1980：農村現代化與天主教的全面瓦解

即使沒有 1905 法案，天主教在二十世紀中葉仍有社會基層力量；

但農村現代化擊碎了其最後基礎。

1. 農村外移與人口老化

大量青年離開村落前往法國北部或巴黎工業區工作，農村空心化，使教會失去下一代支持者。

2. 電視、教育、交通現代化

現代生活使宗教失去必要性。

宗教不再提供娛樂、知識或社會連結。

3. 五十年代後的天主教內部危機

梵蒂岡第二次大會推出的改革（Vatican II）

神職人員世俗服飾

修會大量退出鄉村

青年天主教運動瓦解

宗教內部再無更新力。

結果是：

1980 年後，法國農村天主教只剩形式，沒有社會生命。

四、今日法國的後基督教化現象（無宗教＋文化天主教）

法國是後基督教社會的典型，特色包括：

1. 「文化天主教」而非「信仰天主教」

許多人認為天主教是「文化背景」而非信仰：

只在聖誕節參加彌撒（文化儀式）

洗禮被視為「家庭傳統」

天主教倫理不再決定生活

對墮胎、同性婚姻等議題普遍不以宗教立場看待

天主教成為「歷史語言」，不再是「信仰語言」。

2. 法國青年是歐洲最不宗教的一群

18–29 歲的法國人：

超過 六成自認無宗教

有天主教認同者多半沒有宗教實踐

幾乎不存在積極的基督徒文化身份

這使得復興的可能性極低。

3. 葬禮的非宗教化

若說婚禮世俗化是趨勢，葬禮的世俗化則是後基督教化最明顯的證據：

多數法國家庭選擇非宗教葬禮

由市政府或殯葬公司主持

不朗讀經文、不祈禱

儀式成為「人生回顧影片＋音樂」

墓地也趨向簡化或火化

死亡不再以神學語言說明，而以「生命紀念」模式進行。

4. 教堂成為國家文化財

法國人口最常接觸教堂的方式是：

參觀古蹟

旅遊

看建築藝術

宗教建築被文化部管理，而非天主教會。

教堂從「信仰中心」轉變為「文化遺產」。

五、移民宗教的崛起：伊斯蘭成為法國的新宗教重心

在法國，取代天主教的不是另一個本地新宗教，而是：

伊斯蘭教（特別是北非移民後裔）

東地中海移民帶來的東儀（東正教儀式）天主教

非洲的五旬節教派（靈恩派，但仍屬少數）

伊斯蘭成為法國公共辯論的焦點，尤其牽涉：

頭巾政策

清真寺建設

公共和私人領域界線

「共和國價值」與「宗教自由」的衝突

然而——

這些宗教並沒有取代法國本土的後宗教文化，因為它們集中於移民族群，不構成法國大眾文明的核心。

法國主體文化仍然是「世俗—共和國」模式，而非再宗教化。

六、法國後基督教化的三大特色（與英國不同）

1. 法國是法律創造的世俗國家

英國依靠文化與社會趨勢；

法國依靠明確法律（1905）。

2. 法國的反教權主義深度更強

法國大革命後的意識形態把教會視為威脅，社會集體記憶反宗教情緒更深。

3. 法國的宗教退出是徹底的

宗教：

不主導道德

不主導教育

不涉入國家象徵

不決定社會規範

甚至在公共空間不宜顯露宗教符號（如頭巾爭議反覆出現）。

結語：

法國的後基督教化是一種「文化遺產化的基督教」

若英國的後基督教化是一種「溫和退縮」；

法國的後基督教化則是「強力抽離」。

今日的法國：

天主教仍是文化記憶

但已不再是國家精神

教堂是藝術

儀式是家庭傳統

道德來自共和國價值（平等égalité，自由 liberté，博愛fraternité）

社會語言是世俗的

宗教屬私人事務

年輕世代已與基督教無情感連結

因此法國是更純粹、更徹底的後基督教社會——

宗教不僅退出公共領域，更退出大多數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