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伊斯蘭主義的定義、特徵與在伊斯蘭世界的實例

 【丁連財的神學與宗教研究論述】後伊斯蘭主義的定義、特徵與在伊斯蘭世界的實例

在 20 世紀後半,伊斯蘭世界興起多股政治伊斯蘭(Political Islam)運動,如穆斯林兄弟會(Muslim Brotherhood)、伊朗伊斯蘭革命後的神權體制、土耳其的伊斯蘭政黨、南亞的伊斯蘭黨派等。然而,隨著多次政治實驗的失敗、城市化的加速與全球化的影響,許多穆斯林社會開始反思傳統伊斯蘭主義。

正是在此脈絡下,社會學者阿塞夫.巴亞特(Asef Bayat)提出「後伊斯蘭主義」(Post-Islamism)概念,用以描述伊斯蘭世界從「以宗教法治國」轉向「宗教文化 + 民主政治 + 公民權利」的歷史變遷。

本文旨在完整呈現後伊斯蘭主義的定義、特徵、代表性案例,以及其限制與未竟之路。

一、後伊斯蘭主義的定義

後伊斯蘭主義(Post-Islamism)並不是反宗教,也不是單純的世俗化,而是從政治伊斯蘭內部長時間的實驗中,逐漸形成的一種反思與修正。

它具有三個核心定義:

1. 政治與宗教的重新分界:

宗教保留文化與道德地位,但不再尋求控制國家法律與政府運作。

2. 宗教政黨的民主化轉型:

從「伊斯蘭主義政黨(Islamist Party)」轉變為「穆斯林民主黨(Muslim Democratic Party)」,類似歐洲的基督教民主黨。

3. 接受多元、自由與現代權利框架:

包含言論自由、婦女參政、公民社會、選舉競爭等價值。

總結而言:

> 後伊斯蘭主義 = 保留伊斯蘭的文化倫理 + 接受民主與多元社會 + 拒絕宗教壟斷國家權力。

二、後伊斯蘭主義的典型特徵

1. 從神法治國 → 宗教啟發的民主政治

2. 從強制宗教化 → 個人選擇的信仰生活

3. 從宗教革命 → 妥協、聯盟與議會政治

4. 從反西方 → 接受人權與普世價值框架

5. 從清真化公共領域 → 尊重生活方式多元化

6. 從宗教主導 → 宗教與世俗之間建立新平衡

後伊斯蘭主義不是「去宗教化」,而是「宗教回到文化與倫理的位置」。

三、後伊斯蘭主義的國家案例

以下按代表性排序

(一)突尼西亞(Tunisia):後伊斯蘭主義最典範的案例

突尼西亞的安納達黨(Ennahda Movement)由拉希德.甘努希(Rached Ghannouchi)領導,被全球政治學界視為後伊斯蘭主義的最佳示範。

安納達的後伊斯蘭主義特徵包括:

1. 自我定位為「穆斯林民主主義政黨(Muslim Democratic Party)」

類似歐洲基督教民主黨(Christian Democracy)。

2. 2016 年正式宣告宗教與政治分離

安納達宣布自此不再追求伊斯蘭法立國,而是在文化、教育與社會倫理層面維持伊斯蘭身份。

3. 在憲法上支持多元與公民權利

包含:

女性平權

民法優於伊斯蘭法

不禁酒、不強制戴頭巾

承認世俗派是民主的一部分

突尼西亞因此被視為後伊斯蘭主義「文本化、制度化、政治化」最完整的典範。即使 2021 年後政治倒退,後伊斯蘭主義理念仍已深植於突尼西亞社會。

(二)伊朗(Iran):社會層面的後伊斯蘭主義,但國家仍是神權

伊朗的改革派運動(Reform Movement),尤其是穆罕默德.哈塔米(Mohammad Khatami)在 1997–2005 年的執政,是後伊斯蘭主義思想的早期雛形。

改革派的後伊斯蘭主義元素包括:

1. 主張「宗教民主(Religious Democracy)」而非神權統治

2. 呼籲文化多元與公民自由

3. 重視年輕世代與女性的社會參與

然而,因為監護者委員會(Guardian Council)與革命衛隊(IRGC)的強力控制,伊朗的後伊斯蘭主義無法在政治制度中落地,只能在:

大學生文化

女性社會運動

都市中產階級

中以「社會後伊斯蘭主義」的方式存在。

簡言之:

> 伊朗的國家是伊斯蘭主義的,但社會正加速後伊斯蘭主義化。

(三)土耳其(Turkey):曾經走向後伊斯蘭主義 → 後來的逆轉

土耳其的正義與發展黨(Adalet ve Kalkınma Partisi,AKP)於 2002 年執政後,在前十年被廣泛視為後伊斯蘭主義的重要成功範例。

黨領袖為土耳其總統雷杰普.塔伊普.埃爾多安(Recep Tayyip Erdoğan)。

早期 AKP 的後伊斯蘭主義特徵包括:

1. 自我定位為「保守民主主義(Conservative Democracy)」而非伊斯蘭主義政黨

2. 支持加入歐盟,推動法治、民主改革與市場全球化

3. 不推動伊斯蘭法,而是保障穆斯林的個人宗教自由

4. 尊重憲政世俗制度(國父凱末爾的世俗主義 Kemalist secularism)

因此,早期的土耳其是後伊斯蘭主義的代表。

然而 2011 年後出現逆轉

埃爾多安逐步集權

國家伊斯蘭化加強

媒體自由下降

伊斯蘭民族主義上升

結果:

> 土耳其從後伊斯蘭主義 → 回到新伊斯蘭主義(Neo-Islamism)與民族保守威權。

但這段歷史仍重要,因為它顯示:

> 後伊斯蘭主義可以成功,但也可能被領導者逆轉。

(四)馬來西亞(Malaysia):多宗教社會中孕育的漸進式後伊斯蘭主義

馬來西亞的伊斯蘭黨(Parti Islam Se-Malaysia,PAS)內部長期存在:

激進派(推伊斯蘭法)

溫和派(接受民主與多元)

溫和派後來與世俗政黨合作,形成「希望聯盟(Pakatan Harapan)」政府,推動:

反貪改革

多元族群合作

公民權擴張

在馬來社會愈來愈都市化、教育程度提高的情況下,宗教法治國的吸引力降低,形成一定程度的後伊斯蘭主義氛圍。

馬來西亞不是突尼西亞那樣明確,但也反映了:

> 宗教逐漸轉向倫理指導,而不再是國家法治基礎。

四、後伊斯蘭主義的形成原因

1. 政治伊斯蘭執政的挫敗:伊朗、蘇丹、阿富汗、伊斯蘭國(ISIS )

2. 都市化與教育普及

3. 年輕世代個人主義與全球文化影響

4. 中產階級的公民意識興起

5. 國家治理需求促使宗教政黨務實化

後伊斯蘭主義正是這些歷史力量的匯流。

五、後伊斯蘭主義的限制與未竟之路

(一)理念困境:信仰教義的界線難以重畫

後伊斯蘭主義希望宗教在文化層面保留力量,但不控制政治。

然而某些議題牽涉不可妥協的教義:

婚姻與家庭法

改宗自由

同性戀與性別議題

伊斯蘭法與民法的終極權威

造成:

保守派認為改革太多

自由派認為改革不夠

後伊斯蘭主義因此常被夾在兩邊。

(二)政治結構困境:軍方、王室、神權體制的阻撓

多數穆斯林國家的政治權力不在政黨而在:

軍隊(埃及、巴基斯坦)

王室(摩洛哥、約旦、海灣國家)

神職階層(伊朗)

強人領袖(土耳其)

因此後伊斯蘭主義的政治空間容易被壓縮,如:

突尼西亞總統凱斯.賽義德(Kais Saied)於 2021 年暫停國會

伊朗改革派被監護者體制封殺

土耳其 AKP 後期逆轉宗教世俗平衡

後伊斯蘭主義在制度層面常被壓制。

(三)社會文化困境:三股力量相互拉扯

穆斯林社會通常存在三種力量:

1. 虔誠的宗教保守派

2. 都市世俗派

3. 自由主義與全球化青年

後伊斯蘭主義希望三者共存,但結果常見:

保守派:覺得太西化

世俗派:不信任宗教政黨

自由派:認為改革不夠

因此後伊斯蘭主義處於常態化的高張力環境。

六、結語:後伊斯蘭主義不是終點,而是過程

後伊斯蘭主義的價值不在於現階段是否成功,而在於:

> 穆斯林世界正在尋找一條既不放棄信仰、又不放棄自由、民主與多元的道路。

突尼西亞、伊朗改革派、土耳其、馬來西亞都是不同的實驗室。

有的成功、有的挫敗、有的未竟,但共同回答同一個問題:

在 21 世紀,伊斯蘭能否與民主、公民社會、個人自由共存?

後伊斯蘭主義是穆斯林世界對此問題最重要的探索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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