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烏地阿拉伯是否正走向後伊斯蘭主義？——從瓦哈比派到穆罕默德王儲改革的深度分析

 【丁連財的神學與宗教研究論述】沙烏地阿拉伯是否正走向後伊斯蘭主義？——從瓦哈比派到穆罕默德王儲改革的深度分析

沙烏地阿拉伯（Saudi Arabia）在過去一個世紀中，一直是全球最具代表性的「伊斯蘭主義國家」（Islamist State），其政治正當性、社會秩序與公共倫理皆深植於伊斯蘭瓦哈比派（Wahhabism）神學之中。若要理解沙國今日是否可能進入「後伊斯蘭主義」（Post-Islamism），必須先理解其建國結構如何「以宗教為政治核心」，以及穆罕默德．本．薩爾曼王儲（Crown Prince Mohammed bin Salman，常稱 MBS）如何重新定義國族認同、削弱宗教機構權力，並以國家主導的現代化取代宗教主義的治理模式。

本文即是在此脈絡下分析沙國是否正在邁向後伊斯蘭主義，以及此趨勢是否具有不可逆的結構性。

一、建國結構：沙烏地阿拉伯為何是典型的「伊斯蘭主義國家」？

1. 沙烏地國家成立基於「政治—宗教盟約」

沙國從 18 世紀起，即由兩大力量結盟：

沙烏德家族（House of Saud）

穆罕默德．本．阿卜杜勒瓦哈卜（Muhammad ibn Abd al-Wahhab）的瓦哈比運動（Wahhabism）

這個「王權 + 神權」的結構意味著：

王室提供軍事與政治力量

瓦哈比派提供宗教合法性與道德框架

瓦哈比派的神學是沙國的公共倫理、教育、司法與宣教制度的核心。此種國家形式與現代政治伊斯蘭（Islamism）雖不完全相同，但本質都是『以伊斯蘭教法與宗教倫理作為政治治理中心』，因此符合「伊斯蘭主義」的定義。

2. 沙里亞法（伊斯蘭教法，Sharia）是國家法律體系的主軸

過去數十年沙國的：

刑罰（hudud）

家庭法

遺產法

宗教法院

公共道德規範

皆依沙里亞運作。宗教學者（Ulama）在解釋法律、頒布宗教判例（fatwa）上具實質政治影響力。

3. 女性與社會生活長期受宗教管控

早期沙國的公共生活明顯宗教化，例：

嚴格的性別隔離

女性禁止開車

娛樂活動極少

宗教警察巡邏公共空間

這些都反映「伊斯蘭主義」深度滲透日常生活，而非僅存在於憲法層面。

4. 宗教機構形塑國家敘事

沙國不被打造為民族國家，而是「宗教國家」。

例如：

國家認同基礎是「守護聖地兩座清真寺的國王」（Custodian of the Two Holy Mosques）

社會教化由宗教學者與宗教部門主導

教科書大量強調瓦哈比式的「正統信仰」

此種結構清楚顯示沙國長期是全球伊斯蘭主義的範本。

二、穆罕默德王儲（MBS）上台後的斷裂：宗教退位，國家上升

從 2015 年後，沙國進入一個前所未見的劇烈轉型。MBS 所推動的「願景 2030」（Vision 2030）不只是一套經濟改革方案，更是一次國家認同與治理模式的重組。

若從「伊斯蘭主義 → 後伊斯蘭主義」的角度來看，這些變化具有關鍵意義。

三、宗教權力被系統性削弱：伊斯蘭主義的核心鬆動

1. 宗教警察（道德提振與敗德防範委員會，Committee for the Promotion of Virtue and the Prevention of Vice）被大幅限縮

此機構過去象徵沙國的神權力量，負責取締：

男女混雜

衣著不符合規範

音樂、娛樂活動

祈禱時間未關店

MBS 限縮其逮捕權、巡邏權，使其「不再具有執法能力」。

這是沙國伊斯蘭主義體制最象徵性的一次瓦解。

2. 教士階層的政治力量被收編與整頓

許多具有社會動員力的宗教學者：

被逮捕

被迫沉寂

或被納入國家機構按官方立場發言

王室停止容許宗教學者對內政外交發表獨立意見，使宗教於政治領域被「國家化」。

3. 教科書改革與宗教課程淡化

教科書淡化以往的：

反西方論述

禁止跨宗教接觸觀念

對什葉派與非穆斯林的排他性教導

並強調：

國族主義

經濟發展

勞動力技能

多元社會

這顯示公共倫理從宗教導向轉向「世俗的國家建構」。

四、社會領域的劇變：從宗教為中心轉向娛樂與現代生活

1. 娛樂業全面開放

過去被宗教視為「不潔或腐敗」的活動，如今被政府積極推動：

電影院重新開放

線上遊戲、動漫展、電子競技

國際演唱會

聯合國等級的大型活動

這對瓦哈比派神學是巨大衝擊，因為它象徵「宗教不再界定可接受的公共生活」。

2. 女性權利大幅提升

沙國女性現在可以：

開車

單獨出國

自主申請護照

進入多數職業

不需監護人批准即可從事許多社會活動

這些改革的宗教意涵不容忽視：

女性不再是宗教道德控制的唯一象徵，而是被當作國家發展的勞動與人才資源。

3. 國族敘事取代宗教敘事

MBS 在公開場合一再強調：

沙國國族主義（Saudi nationalism）比宗教身份更能定義現代沙國

阿拉伯半島的前伊斯蘭歷史（pre-Islamic Arabia）重新被官方宣傳

考古、旅遊、古城遺址被納入國家外交與文化工程

過去沙國官方曾避免提及前伊斯蘭歷史，認為那是不敬甚至迷信。今日此做法象徵國家敘事擺脫宗教審查。

五、「後伊斯蘭主義」：沙國是否已達成？

依照阿塞夫．巴亞特（Asef Bayat）提出的後伊斯蘭主義概念，其核心是：

宗教不再是政治合法性的唯一來源

公共倫理從宗教主導轉向多元化或世俗化

國家主導的現代性取代教士階層

個人信仰仍存在，但不強迫成為政治道德標準

觀察沙國現況，可得出三點判斷：

1. 沙國仍不是世俗國家

沙里亞法沒有被廢除

王室仍以「兩座聖寺的守護者」作為頭銜

宗教仍是國家認同元素之一

→ 因此不能稱為「後伊斯蘭國家」。

2. 但沙國確實正在「部分後伊斯蘭主義」過程中

以下特徵明確出現：

宗教不再控制公共生活

國族與現代化取代宗教成為政策優先

宗教機構被收編甚至邊緣化

娛樂、經濟、文化生活世俗化速度極快

這些都符合「後伊斯蘭主義」的關鍵指標。

3. 國族主義（State nationalism）取代宗教主義（Islamism）

MBS 的策略並不是做世俗化，而是：

將宗教從政治核心拉出來

讓國家成為唯一的正統力量

以發展主義、青年文化、娛樂與科技作為新公共價值

這是一種「國家帶頭的後伊斯蘭主義」（State-led Post-Islamism）。

六、結論：沙烏地阿拉伯已踏入「後伊斯蘭主義的門檻」

綜合上述分析，沙烏地阿拉伯既不同於伊朗、土耳其那種「由民間政治伊斯蘭運動興起再衰退」的模式，也不同於阿拉伯聯合大公國等「從未真正伊斯蘭主義」的國家。沙國的特殊性在於：

它曾是世界最典型的「神權—王權聯合」的伊斯蘭主義國家

但今日正在由王儲主導快速轉型

用國族主義與現代化重寫公共倫理

系統性地削弱瓦哈比派的神學與政治力量

因此，沙國目前可被視為處於後伊斯蘭主義的萌芽期（early-stage post-Islamism），且趨勢大概率具有結構性與持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