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教殘餘（Christian Residues）：後基督教社會中的信仰影子與文化遺緒

 【丁連財的神學與宗教研究論述】基督教殘餘（Christian Residues）：後基督教社會中的信仰影子與文化遺緒

導論：什麼是「基督教殘餘」？

「基督教殘餘」（Christian residues）是一個近十年越來越常見的社會學與宗教研究概念，用來描述：

雖然社會整體已脫離基督教信仰、禮儀與宗教實踐，

但基督教的語彙、象徵、倫理、儀式節奏與文化情緒，

仍然滲透於日常生活、價值觀、制度與集體想像之中。

也就是說：信仰已消失，但基督教的影子仍在人心與文化中晃動。

典型的後基督教社會（post-Christian society）例如：

英國、法國、德國、丹麥、瑞典、挪威、荷蘭

加拿大部分地區

澳大利亞與紐西蘭

某種程度上，也包括美國的沿海大城市集群

在這些地區，基督教已不再是人們生活的中心，但它仍提供「文化底色」。

一、基督教殘餘的四大類型

（一）文化殘餘：節日、語彙與象徵

即使人們不再信仰：

聖誕節仍然過

復活節仍然放假

婚禮仍會在教堂舉行

葬禮仍用牧師／神父主持

英語世界仍常用「Bless you」「Oh my God」「Thank God」等語

這些已完全文化化，並不代表信仰。

這是後基督教世界最普遍的殘餘形態。

（二）倫理殘餘：道德體系仍帶有基督教根源

即使人們自認「無神論」，其道德觀仍深受基督教（特別是新教）塑造：

個人良知的重要性

普世人權（每個人皆帶有不可侵犯的尊嚴）

同情弱者與關照弱勢

慈善捐助與志工精神

對誠實、節制、自律的重視

對「罪感」的敏感，即使不再用宗教語言

例如法國社會學家 Émile Poulat 曾說：

> 歐洲今日的世俗人道主義，其情感結構仍是基督教的延伸。

這就是「倫理殘餘」。

（三）制度殘餘：法律、教育、醫療中的宗教記憶

許多制度仍保持基督教框架：

週日休息制度（源自主日）

宗教學校仍主導部分教育體系（如英國的 Church of England schools）

醫院名稱仍是「聖某某醫院」

慈善組織仍沿用教會慈善精神（Caritas, Salvation Army）

即使基督教不再具有宗教權威，但制度仍保留它的痕跡。

（四）情感殘餘：宗教心理學的留影

在高度世俗的歐洲城市，人們仍保有某些基督教式情感：

罪惡感（guilt culture）

應當承擔責任的倫理心態

對道德純潔的追求（哪怕以世俗形式，如政治正確、環保主義）

追尋「意義」的模式仍類似宗教

對死亡的哀傷儀式仍沿襲教堂式格式

這些都形成「心靈殘餘」（psychological residues）。

二、後基督教社會中的基督教殘餘現象

以下列出目前歐洲最普遍的幾個具體現象：

現象一：教堂空置後的文化再利用

教堂大量改為：

公立圖書館

表演藝術中心

學校禮堂

高級餐廳

社區中心

甚至是 Airbnb、豪宅、旅館

建築保留，但宗教功能消失。

然而：

婚禮仍想在教堂舉行

葬禮仍願意用教堂與神職

聖誕節期間仍會走進教堂

一種矛盾的文化留存：儀式需要教堂，但信仰不需要教會。

現象二：信仰遞減，但教會在「人生轉折」中被文化性地使用

後基督教社會中的人，在以下時候仍會使用教會：

婚禮

葬禮

嬰兒洗禮（即使父母不信教）

重大災難與哀悼

國家儀典（如英國王室加冕與喪禮）

這不是宗教信仰，也不是民間信仰，而是「文化習慣」。

因此英國宗教學者 Grace Davie 稱之為：

> vicarious religion（替代性宗教，透過他物而間接感受的宗教）

「教會存在是為了替我們在需要時表演宗教。」

現象三：無神論本身也帶有基督教情感與倫理

這是後基督教世界最獨特的現象：

歐洲的無神論者：

仍帶有「罪」的心理結構（只是用世俗語彙）

仍追求「救贖」式的自我改善（心理諮商、正念、減碳救地球）

仍相信「內心良知」作為最終裁判

仍具有普世主義與人道精神

宗教消失，但宗教的道德框架仍在。

這就是「世俗化的基督教」（secularized Christianity）。

現象四：反教權情緒本身也是基督教的副產品

歐洲的激烈反教權主義（anti-clericalism）本身是：

基督教歷史下的延伸

自身文化內部的「反宗教改革」

例如：

法國的反教權傳統

德國自由神學的出現

英國的宗教懷疑與自然神論

荷蘭的解構神學、大量神職人員變成無神論者

這些都是基督教文化的自我批判面。

某種程度上，後基督教社會是基督教文明批判自身的結果，而非外力抹除。

三、基督教殘餘在不同國家的差異

北歐（瑞典、丹麥、挪威）

基督教實踐最低

社會福利國家保留大量路德宗的社會神學精神（平等、互助、國家牧養）

節日與儀式仍保留

英國

文化基督教（cultural Christianity）仍強

王室儀典讓基督教象徵持續可見

教堂大量轉為文化用途

法國

反教權情緒強

但天主教倫理在家庭觀與倫理觀中仍留存

鄉村仍有文化天主教（而非宗教天主教）的脈絡

德國與荷蘭

言論自由、良知主義、社會倫理仍深受基督教啟蒙的影響

神學家與牧師大量轉向自由神學與「基督教無神論」式思潮

四、基督教殘餘的意義：不是宗教復興，而是文化滲透

基督教殘餘不是信仰復興，它意味：

宗教結構被移除

但其文化情感與倫理仍然有效

社會不再相信上帝

但仍以基督教的道德感、節日、情緒與制度生活

因此後基督教社會不是「無宗教」

而是「宗教隱形化的文化」。

結語：

後基督教社會不是宗教的終結，而是宗教的隱形化

後基督教世界的核心不是「宗教消失」，而是：

宗教變成文化

信仰變成象徵

禮儀變成社會功能

道德變成人權語彙

基督教不再被視為真理，而變成傳統與情緒

因此「基督教殘餘」不是衰亡的標誌，而是：

> 宗教從顯性權威轉化為隱性文化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