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加(Edgar Degas):印象派的陰影——反猶主義的深層結構
【丁連財的神學與宗教研究論述】竇加(Edgar Degas):印象派的陰影——反猶主義的深層結構
在印象派(Impressionism,法文 Impressionnisme)的群像之中,竇加(Edgar Degas, 1834–1917)一直被視為最具古典修養、最富紀律、也最冷峻的那一位。
他的芭蕾舞者、賽馬、洗衣女工與都市場景,以精準的線條、嚴密的構圖與近乎外科解剖式的觀察著稱,使他與莫內(Claude Monet)等光線派畫家形成鮮明對比。竇加同時也被視為「印象派中最不像印象派的人」——嚴苛、不妥協、甚至憤世嫉俗(cynical)。
然而,自20世紀後半葉以來,研究者逐漸揭露:竇加並非僅在藝術理念上與時代格格不入,他的政治立場、社會觀與私人情感,更深深浸染於一種持久、根深蒂固、甚至激烈的反猶主義(antisemitism,法文 antisémitisme),並在德雷福斯事件(Dreyfus Affair)時達到高峰,使他與舊友決裂、與同僚疏離,並使其藝術生命蒙上一層陰影。
與雷諾瓦不同,竇加的反猶主義並非來自市場焦慮或文化排他性,而更接近於一種人格結構化的、不信任性的敵意;它與他的社會背景、家族秘密、孤僻性格以及嚴苛道德觀相互交纏,使其反猶立場呈現出獨特而深層的形態。
本文探討竇加如何走向反猶主義,以及這一立場如何渲染其晚年生活與後世形象。
一、竇加的背景:古典修養、銀行家家庭與危機意識
竇加出身於銀行家家庭,其父親奧古斯特・竇加(Auguste De Gas)來自富裕的克里奧爾(Creole,有法國血統但出生於法國海外殖民地)社會階層,其母方家族則與義大利那不勒斯貴族有聯繫。竇加最初的姓氏其實是 De Gas(帶貴族風格),後來才改寫為 Degas。這一轉變本身,就透露出竇加一生對「身份」「高貴」「階級」極為敏感。
這種階級敏感,在19世紀末的法國社會,往往與反猶話語並存:
猶太人被視為成功的銀行家、藝術商、律師與新興資產階級,象徵「上升的、流動的、非傳統的力量」;而傳統貴族及其文化支持者,則對這種力量感到不安。
竇加的人格特質包含:
高度自律
冷峻觀察
對人性的不信任
憤世嫉俗(cynicism)
孤獨傾向
這種性格使他容易將社會結構問題視為「道德腐敗」或「陰險勢力」。因此,一旦竇加接受反猶論述,他便以驚人的堅定抱持下去,直到生命終點。
二、家族醜聞與反猶心結:歷史學者指出的深層因素
研究者在20世紀後期指出,竇加反猶傾向的深化,可能與其家族面臨的財務危機有關。
(1)竇加家族的金融破產
1870年代末期,竇加的兄弟雷內(René Degas)因金融失敗導致家族財務崩潰。更嚴重的是,雷內在紐奧良(New Orleans)涉入一場債務醜聞,使整個竇加家族陷入羞辱。竇加不得不賣畫來救家,並在父親過世後承擔家庭負債。
(2)責任、羞辱與敵意的投射
雖然竇加沒有直接言明,但研究者推測:
他的家族崩解
社會地位滑落
「身為銀行家之子卻經濟破敗」
使他對金融界、商人階級與新興資本主義懷有持久敵意。而在十九世紀末的法國,這類敵意極容易與反猶敘事套疊:猶太人常被視為資本主義、金融與國際商業的代名詞。
竇加的私人憤怒與時代反猶文化結合,構成他反猶主義的心理結構基礎。
三、反猶主義的形成:從偏見到信仰
竇加的反猶言論散見於友人的書信、訪談記錄以及印象派圈子的口耳相傳中。他曾形容猶太人為:
「陰險的影子」
「腐蝕的力量」
「寄生性的外人」
竇加甚至曾以嘲弄語調模仿猶太口音。在當時的法國,模仿猶太口音是一種常見的反猶手法,象徵「不可融入的他者」。與雷諾瓦的「文化排他」相比,竇加的語調更為尖銳、帶有明顯敵意。
(1)偏見並非片段,而是系統性的
竇加反猶的最大特點,是其一致性與持久性。
他在1890年代之前便已有反猶傾向,到了德雷福斯事件時,更是毫不隱藏,甚至變得激烈。
(2)與猶太畫家畢沙羅決裂
卡米耶・畢沙羅(Camille Pissarro, 1830–1903)是印象派的核心人物,也是猶太裔。竇加原本與畢沙羅保持友誼,但在德雷福斯事件爆發後,竇加因畢沙羅是挺德雷福斯派,而與之公開決裂。
畢沙羅晚年多次向友人嘆息竇加的態度。「他已不再向我問好。」畢沙羅寫道。
竇加拒絕與持不同政治立場的友人來往,而他之所以如此激烈,正因他把反猶主義內化為「道德判斷」而非僅是政見。
四、德雷福斯事件:竇加反猶思想的全面爆發
德雷福斯事件(1894–1906)是竇加的反猶主義浮上檯面的關鍵時刻。
德雷福斯案發後,法國軍方利用偽造文件將猶太裔軍官阿爾弗雷德・德雷福斯(Alfred Dreyfus, 1859–1935)定罪,押往惡魔島終身監禁(後改判)。在事件後期,左拉(Émile Zola)發表震驚全國的〈我控訴…!〉(J’accuse…!),使事件成為法國史上最重要的公民正義辯論。
印象派圈子分裂成兩派:
挺德雷福斯派(Dreyfusards):莫內(Monet)、畢沙羅(Pissarro)
反德雷福斯派(anti-Dreyfusards):竇加、雷諾瓦(Renoir)、塞尚(Cézanne)
竇加屬於最激烈的一組。
(1)竇加對事件的立場
他反覆表示「德雷福斯肯定有罪」,反對重新審判,並對挺德雷福斯派表現出強烈敵意。
根據同時代記錄,竇加曾說:
> “Il n’y a pas d’erreur. Dreyfus est coupable.”
「並沒有錯判。德雷福斯有罪。」
這句話在德國間諜真正被揭露後仍不改,即使證據已證明德雷福斯無辜。
(2)竇加與朋友圈的崩解
莫內、畢沙羅、卡耶博特(Gustave Caillebotte)等人皆對竇加的態度深感震驚。
在印象派後期的聚會中,竇加常因政治立場激烈爭吵而離席乃至中斷往來。
竇加因此成為印象派中因德雷福斯事件而與最多友人決裂的人。
五、藝術中的反猶符碼?學界的爭議與分析
與雷諾瓦不同,竇加的作品中存在某些主題,被後世研究者認為可能暗含反猶意涵。
需要強調:竇加未曾描繪猶太人為主題作出直接侮辱性的形象。
但其作品所選擇的社會場景與人物,有時會啟動反猶符碼。
(1)「新興資本家」場景的描繪
竇加對銀行家、股票交易市場、法律界等主題偶有描繪,而這些領域在19世紀末的反猶敘事中常被視為「猶太人的領域」。雖然竇加未畫出「猶太特徵」,但他的觀點常被認為帶有階級敵意,而此敵意又與其反猶立場相應。
(2)「背影」「窺視」與「陰影」的構圖
一些研究指出竇加畫作中的某些「背影人物」或「陰影中的觀者」與反猶象徵相符,但此部分爭議較大,學界並未達成共識。
較可靠的論點是:
竇加的反猶主義不主要表現在圖像,而表現在他的態度、語言與社交動態中。
六、晚年的竇加:孤獨、偏執、與反猶主義的固化
竇加的晚年生活充滿孤獨。他因視力惡化無法繼續作畫,逐漸退出社交圈。他從不結婚、無子嗣、朋友漸減,而他自身冷峻與不信任的性格,使他難以接納新朋友。
在這種孤立狀態下,竇加的反猶立場似乎進一步固化。他越來越常抱持悲觀與敵意,對世界的「不道德性」「混亂性」深感不安,而猶太人(在他心中)成為這些不安的象徵性對象。
竇加於1917年去世時,他的反猶態度仍未動搖。
種「堅定到最後一刻」的反猶主義,顯示他已將之視為自己世界觀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七、後世評價:天才與偏見,如何並置?
竇加的反猶主義在今日成為評價他時無法迴避的議題。與華格納、德呂蒙、雷諾瓦不同,竇加的反猶並非形塑宏大敘事,也未透過文字理論對後世造成思想影響;但它深刻地塑造了他的社交網絡、藝術圈地位與人格形象。
(1)竇加之所以值得討論,不是因為他傷害了誰,而是因為:
他的反猶主義揭露了文化精英階層內部偏見的真實性。
竇加是受過良好教育、閱讀廣泛、技藝精湛的藝術家
他並非無知的民粹反猶者
而是一位透過理性語彙、道德論述與自我正義,去維繫偏見的人
這使他成為「知識階層反猶主義」的典型案例。
(2)藝術能否與人格切割?
這是後世評論竇加時最常被提出的問題。
他的芭蕾舞者形象讓世人聯想到輕盈與純粹
但他的私人言論卻充滿敵意與偏狹
這種張力就是竇加身上最「現代」的部分
他提醒我們:
偉大藝術並不能保證其創作者擁有寬容的人格。
而竇加的藝術天才與其偏見人格並存,使他成為理解「藝術家與政治」關係時的經典案例。
八、結語:竇加作為一種「深層反猶主義」的典型
竇加之所以值得書寫,不是因為他發表過系統性的反猶著作,也不是因為他在反猶史上的影響力如德呂蒙或華格納般巨大,而是因為:
竇加的反猶主義揭露了「人格結構型反猶」的核心特徵。
這種反猶不依靠政治口號,也非群眾洗腦,而是源於:
階級意識
道德判斷
憤世嫉俗
個人創傷
傳統文化想像
與他人疏離的孤獨
這些因素交織,使竇加對世界的不信任找到「猶太人」作為象徵性的承受者。
因此,竇加提供了理解十九世紀末歐洲文化偏見、特別是精英階層反猶心理的重要窗口。
他的藝術仍舊光輝迷人,但他的名字也提醒我們:
文明不會自動帶來寬容,美學不會自動消除偏見。
天才的雙手能描繪舞者的輕盈,也能握住深藏於心、冷峻持久的偏見。
竇加正是在這矛盾之間,成為藝術史上最複雜、也最值得省思的人物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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