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教無神論：矛盾詞(oxymoron)背後的思想史與神學意涵

 【丁連財的神學與宗教研究論述】基督教無神論：矛盾詞(oxymoron)背後的思想史與神學意涵

「基督教無神論」（Christian Atheism）看似自相矛盾：

基督教以三位一體的「神」為中心，無神論則是否定神的存在。

然而在二十世紀後的神學、哲學與文化研究中，這個詞確實成為一個獨立概念，指涉一群人與一種思想傾向：

在拒絕超自然上帝的前提下，仍以基督、福音倫理或基督教文化為生命核心。

這種現象之所以出現，是因為：

現代性質疑神蹟與超自然

世俗化使神學語言失去公共權威

二戰、納粹大屠殺（Holocaust）後，許多人無法再以傳統方式相信上帝

哲學家（尤其尼采）宣稱「上帝已死」

神學界出現「上帝之死神學」（Death of God Theology）

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中，「基督教無神論」不再是矛盾，而是一種**後宗教基督教（post-religious Christianity）**的形式。

以下分四部分探討其起源、定義、代表人物與與一般無神論者的差異。

一、「基督教無神論」為何會出現？語彙的歷史來源

「基督教無神論」不是最近才發明的，而有清楚思想史背景。

1. 尼采的「上帝已死」激起神學界危機

尼采說「上帝已死」，不是指神生物學上死亡，而是：

上帝作為價值基礎已失效

上帝的語言不再能統攝現代社會

西方文明已進入後宗教時代這迫使基督教思想界回答：

> 如果「上帝」這個概念崩潰了，基督教是否還能存在？

若能存在，它將以什麼形式存在？

於是，一批思想家試圖在不依靠超自然神的前提下重建基督教。

這就是基督教無神論的思想基礎。

二、「基督教無神論」的三種定義

此概念並非單一類型，而是三種層次的集合。以下從「弱」到「強」排列。

定義一：不相信超自然的上帝，但認同耶穌的倫理（弱型態）

這是最普遍的形式：

不信三位一體的上帝

不信神蹟、復活、天堂地獄

但相信耶穌的價值：愛、赦免、弱者優先、反壓迫

保留基督教的倫理系統與人生觀

許多當代歐洲「文化基督徒」（cultural Christians）屬於此類。

他們不是教會基督徒，也不是一般無神論者，而是一種：

> 沒有神、但仍以耶穌為倫理基礎的人。

定義二：「上帝之死神學」：上帝是象徵而非存在（中強型）

這是神學上的專門意義，代表人物包括：

Thomas J. J. Altizer（托馬斯·J·J·奧爾泰澤）

William Hamilton（威廉·漢密爾頓）

此派主張：

傳統的超自然上帝已不存在

神不再是「在天上的超越者」

神只是一種象徵、一種倫理結構、一種人類學語言

耶穌的意義在於其倫理啟示，而非神性

十字架事件象徵「神已自我耗盡、完全消失」

奧爾泰澤尤其主張：

> 耶穌的死是「上帝徹底自我清空」的歷史事件，

上帝從此不再以超自然方式存在。

從此基督徒必須在「無神的世界」中活出耶穌的精神。

這種思想是最標準的 Christian Atheism。

定義三：後宗教文化認同——以基督教為文化，而非信仰

在英國、法國、北歐大量存在：

不信神

不讀聖經

不參加教會

但仍以基督教傳統規範生活

重要節日是聖誕節

葬禮、婚禮仍使用教堂語彙

基督教道德仍是社會倫理骨架

這是一種「文明上的基督徒」：

> 無神的基督教文化身份

＝ 基督教無神論的社會學形式

三、代表人物──從強烈的神學主張到文化型例子

以下三位是學界最具權威性的典型案例。

1. Thomas J. J. Altizer（托馬斯·J·J·奧爾泰澤）——最純粹的基督教無神論

奧爾泰澤主張：

上帝已在耶穌身上徹底自我消失

世界不再有超越性

復活不是超自然事件，而是倫理象徵

基督徒要在「無神」的世界中實踐愛的倫理

這是基督教無神論最典型的神學形式。

2. William Hamilton（威廉·漢密爾頓）——倫理化的基督教

漢密爾頓主張：

上帝不再能以「存在者」理解

上帝只是一種倫理象徵

耶穌的意義在於人道精神與犧牲

他保持基督教倫理，但拒絕基督教的形上學基礎。

3. 當代例子：歐洲「文化基督徒」

包括：

英國的「文化聖公會」人士

挪威、瑞典、丹麥的「名義上路德會基督徒」

法國及很多國家把聖誕節視為文化節日的人

他們不信神，但自認是「基督教文化的人」。

這種人數在後宗教社會中迅速增加。

四、基督教無神論 vs. 一般無神論：差異在哪？

基督教無神論者與無神論者的共同點：

都不相信傳統宗教意義上的「上帝」

都拒絕神蹟、啟示、三位一體、創造論

都不以超自然神學解釋世界

但真正要解釋的是差異：

差異一：

基督教無神論仍以基督語言敘述人生，而無神論者不使用宗教語言

基督教無神論者：

仍使用「十字架」、「救贖」、「愛鄰舍」、「犧牲」等福音語彙

將耶穌視為核心象徵或倫理典範

認為「基督故事」仍提供意義

無神論者則完全不需要這些語言。

差異二：基督教無神論保留基督倫理；無神論者以世俗倫理為主

基督教無神論：

將耶穌視為倫理典型

把「基督的愛」視為人生道德框架

遵循基督教的人道精神

一般無神論者：

以理性、人文主義、功利主義或存在主義等為倫理來源

不以「耶穌」作為倫理中心

差異三：基督教無神論保留基督教文化身份；無神論者沒有宗教文化身份

基督教無神論者可能會說：

「我是無神的基督徒」

「我是文化上的基督徒」

「我不信神，但耶穌的精神引導我」

無神論者則會說：

「我沒有宗教」

「我是人文主義者」

「倫理與耶穌無關」

差異四：基督教無神論是一種後宗教基督教；無神論者是宗教外部人

基督教無神論仍是：

一種對基督教語言的再解讀

一種非超自然的神學

一種對基督故事的更新

一種後宗教的基督教形式

無神論者則不在基督教語言圈中。

結語：

基督教無神論＝「失去上帝的基督教」

這概念本身帶著矛盾，但其矛盾正揭露：

後宗教時代的人仍渴望基督教的價值

但已無法以古典神學語言相信神

上帝在現代人心中死亡，但耶穌作為倫理象徵仍然活著

基督教文明仍然塑造社會，只是以非宗教方式

也就是：

> 神已死，但基督仍在。

信仰已變，但基督故事仍是許多現代人用以理解世界的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