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耶-奧古斯特・雷諾瓦(Pierre-Auguste Renoir):藝術光輝下的暗影——反猶主義之敘述與論述

 【丁連財的神學與宗教研究論述】皮耶-奧古斯特・雷諾瓦(Pierre-Auguste Renoir):藝術光輝下的暗影——反猶主義之敘述與論述







皮耶-奧古斯特・雷諾瓦(Pierre-Auguste Renoir, 1841–1919)在世界藝術史上通常被放置於「印象派」(Impressionism,法文 Impressionnisme)的核心位置。他的柔光筆觸、溫暖色調、對女性身體的頌揚,長期構成世人對印象派「愉悅」「甜美」「和諧」的刻板印象。

然而,在這光輝之下,雷諾瓦的私人言論與政治立場卻呈現出一個尖銳的矛盾:他在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的長年反猶(antisemitism,法文 antisémitisme)表現,已被愈來愈多學者正視,並與當時法國的民族主義、保守文化反動、以及德雷福斯事件等政治風暴緊密連結。

雷諾瓦並非偶爾失言,而是一個在二十餘年間持續表達反猶情緒的藝術家。這些評論散見於書信、訪談筆錄以及當時友人回憶錄中,其中尤以其子尚・雷諾瓦(Jean Renoir)在《Renoir, My Father》(法文原名 Renoir, mon père)一書中的記述最為著名。這些材料,使雷諾瓦從一位「純粹的美之追尋者」轉化成一個更複雜、更深受時代偏見影響的創作者。

一、創作之外:晚19世紀法國的反猶氛圍

理解雷諾瓦的反猶立場,必須先回到19世紀末的法國。法國第三共和(The French Third Republic,法文 Troisième République)表面上以共和、自由與世俗(laïcité)為標誌,但自普法戰爭慘敗與德國統一(1879--1871)以後,法國民族自信受挫、政治左右兩派交互對立、天主教保守勢力與共和派爭權。此時期,反猶主義在法國不僅存在於民粹大眾,而在中產階級、天主教保守派與部分文藝圈也蔓延。

最具代表性的例子,便是雷諾瓦所在年代的反猶作家愛德華・德呂蒙(Édouard Drumont, 1844–1917)及其所創辦的報紙《言論自由報》(La Libre Parole),該報以反猶煽動聞名。德呂蒙的《猶太人的法國》(La France juive)在1886年出版後引起巨大迴響,把猶太人描繪成腐蝕法國文化、操控金融與藝術市場的陰影力量。

對雷諾瓦而言,藝術市場的變化、藝術商的崛起、以及印象派畫家曾遭主流拒斥的經驗,加上他的保守審美觀,使得他對猶太藝術商與收藏家充滿疑惡,這些都與整個社會氛圍形成共鳴。

二、雷諾瓦的反猶言論:材料、語境與內容

雷諾瓦並非寫下系統性的反猶著作,他的反猶立場主要從三種材料得知:

1. 尚・雷諾瓦的回憶錄(《Renoir, My Father》)

2. 同時代友人的書信與訪談記錄

3. 評論家與後世研究者依據原始資料的整理(如 Michel-Édouard Leclerc、Robert L. Herbert)

(1)書信與對話中的反猶內容

在若干記錄中,雷諾瓦以「les juifs(猶太人)」作為集體指涉,語帶貶抑。例如他批評印象派畫作被猶太收藏家炒作,或將猶太人與「病弱」「貪婪」「破壞傳統文化」等描述連結。

例如,尚・雷諾瓦記述其父曾說過:

> “Il y a trop de Juifs dans l’art aujourd’hui.”

「今天的藝術界有太多猶太人了。」

雷諾瓦亦對猶太藝術商保羅・杜朗-羅埃爾(Paul Durand-Ruel, 1831–1922)抱持深度不信任,儘管杜朗-羅埃爾正是力挺印象派、並使雷諾瓦的畫作得以在美國成功銷售的關鍵推手。

(2)對猶太人文化地位的傾向性評論

雷諾瓦在多個場合表達其對民族文化的「純粹」想像,他認為法國藝術應由「拉丁精神」主導,並認為猶太人因來自「外部」文化,天生無法理解真正的法國藝術。這種文化排他性,也與當時右翼民族主義高度一致。

三、德雷福斯事件中的雷諾瓦:立場與衝突

德雷福斯事件(Dreyfus Affair, 1894–1906)是法國史上最著名的政治與反猶風暴。猶太裔法國軍官阿爾弗雷德・德雷福斯(Alfred Dreyfus, 1859–1935)被誣指為德國間諜,遭軍方以偽造證據定罪,判處無期徒刑並押往法屬圭亞那(French Guiana, Guyane française)的惡魔島(Devil’s Island, Île du Diable)。此案後由於司法不公與軍方隱匿證據引發國內外大規模辯論。

知識界分為兩派:

挺德雷福斯派(Dreyfusards):如埃米爾・左拉(Émile Zola)在《曙光報》(L’Aurore)發表的名文〈我控訴…!(J’accuse…!)〉。

反德雷福斯派(anti-Dreyfusards):多為民族主義者、天主教保守派、反猶團體。

諾瓦屬於後者。他的立場明確而堅定,並曾與畫家好友克勞德・莫內(Claude Monet, 1840–1926)在此問題上產生尖銳衝突。莫內屬於挺德雷福斯派,而雷諾瓦則多次表示德雷福斯之罪「很可能是真的」,甚至在後來證據顯示德雷福斯被誣陷時,仍保持懷疑乃至反感。

埃德加・竇加(Edgar Degas, 1834–1917)亦是反德雷福斯派,因此竇加與雷諾瓦在此問題上互相扶持,使反猶傾向在印象派圈內的裂痕更加鮮明。

雷諾瓦的反德雷福斯立場反映出他對反猶敘事的深信,包括:猶太人是「外來者」、是巨型陰謀的一部分、是共和國弱化的原因等,這與德呂蒙筆下的敘事幾乎一致。

四、藝術與偏見的張力:雷諾瓦為何反猶?

雷諾瓦的反猶主義絕非偶發,而是結合其性格、藝術觀、社會地位與時代氛圍的複合現象。

(1)階級與憎惡:藝術商的角色

雷諾瓦與多數印象派畫家早期飽受主流沙龍拒斥,市場艱困。當藝術商(其中多為猶太或新興富人)開始主導藝術市場後,雷諾瓦對這些「市場力量」心生不安。他認為藝術商把藝術變為商業,破壞他心目中純粹的古典美學。猶太藝術商在市場上的成功,使得雷諾瓦的文化排他性與偏見找到具體指向。

(2)保守審美與反現代性

雷諾瓦晚年與印象派核心審美漸行漸遠,他公開批評塞尚(Paul Cézanne)和其他前衛畫家,認為他們的風格「怪誕」、「粗暴」。這種保守審美觀常與反猶敘事形成一種「文化焦慮」聯合——猶太人被視為破壞傳統精神的現代化力量。

(3)民族主義的滲透

普法戰爭(Franco-Prussian War, 1870–1871)的失敗與法國民族自信的崩解,使得許多文化人擁抱民族主義與社會達爾文主義。雷諾瓦強調「法國藝術的純粹性」,對「外來文化影響」保持敵意,這是典型的民族文化本質論,也加深其反猶心態。

五、後世爭議:如何處理雷諾瓦的反猶主義?

隨著20世紀後半葉研究的深化,雷諾瓦的反猶傾向重新受到重視,但也形成多重爭論。

(1)藝術與道德能否分離?

和華格納一樣,雷諾瓦的反猶主義引發「藝術作品是否應與創作者道德分離」的討論。雷諾瓦的畫作多描繪家庭溫暖、女性柔美與田園歡愉,但其私人言論卻帶有排斥、偏見與敵意——這種落差,使許多研究者認為「藝術家人格不能簡化成作品的延伸」。

(2)印象派神話的破碎

長期以來,印象派被塑造成「光、色彩、自由」的象徵,但雷諾瓦與竇加的反猶言論顯示:印象派圈內並非全是自由主義者,其內部充滿階級矛盾、政治對立與文化偏見。

(3)反猶史研究的擴展

雷諾瓦並非如德呂蒙般的激烈鼓吹者,也不像華格納對後世反猶思想造成深遠影響,但他是「文化反猶主義」(cultural antisemitism)的一個典型代表:

不是以理論與政治主張,而是以生活態度與階級焦慮構成的偏見。

這類文化反猶在歐洲社會極為普遍,也是理解19世紀末反猶主義的重要層面。

六、結語:雷諾瓦的美與陰影

雷諾瓦之所以值得獨立成篇,不僅因其藝術地位崇高,更因他讓我們看到:

偉大藝術不必然帶來偉大人格,美的創造與偏見的維繫可以同時存在。

他的反猶立場既非偶發,也非孤立,而是屬於19世紀末歐洲文化的一部分。他的名字提醒我們,欣賞藝術時,不能忽略其形成的歷史脈絡;而研究反猶主義時,也不能僅聚焦政治人物或思想家,因為文化領域的偏見,更能悄悄滲透大眾的審美與世界觀。

雷諾瓦的畫作持續在世界各大博物館吸引觀眾,而他的反猶態度亦在研究中逐漸清晰。這兩者並存,使他成為探討文化史、藝術史與反猶史時不可迴避的複雜人物——光輝與陰影同時鑲嵌,彼此無法消去。

留言

這個網誌中的熱門文章

丁連財讓你30分鐘搞懂基督信仰的教派歷史與神學用語 請不要再亂翻譯了

各種中文版聖經比較

從洛杉磯焚城大火談神學與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