製造穆罕默德（一）：從文盲商人到伊斯蘭創立者的形象建構

 【丁連財的神學與宗教研究論述】製造穆罕默德（一）：從文盲商人到伊斯蘭創立者的形象建構

在人類歷史上，塑造領袖與偶像是一種普遍現象。法國國王路易十四（Louis XIV）被稱為「太陽王」，其形象由宮廷、文人、畫作與國家宣傳共同打造，成為權力與神聖象徵。英國歷史學家彼得．柏克（Peter Burke）在《The Fabrication of Louis XIV》（台灣譯本：《製造路易十四》）中詳細分析了這種形象建構的歷程。類似地，馬丁路德（Martin Luther）也被後世塑造成新教的偉大改革者，其形象、言行與象徵意義經由宗教歷史、印刷品、畫像與宣傳逐步凝塑。這些例子提醒我們：歷史人物的形象往往經過人為建構，涉及宣傳、文本改動與社會需求。

穆罕默德（Muhammad, 阿拉伯文 محمد）作為伊斯蘭教創立者，其歷史形象同樣經過多層建構。從一位出生於麥加（Mecca, 阿拉伯文 مكة）庫雷什（Quraysh, 阿拉伯文 قريش）部落的孤兒商人，穆罕默德最終被塑造成神聖的先知、政治與軍事領袖，成為伊斯蘭信仰的核心人物。歷史學與文本批評揭示，穆罕默德的形象不只是其個人生活的寫照，更是透過口述傳承、文獻編纂、教義塑造與文化需求逐步建構起來的。

一、歷史背景與穆罕默德的早年生活

七世紀的阿拉伯半島，政治分散、部落割據、貿易活躍。麥加作為商業與宗教中心，庫雷什部落控制卡巴（黑石天房，Kaʿba, 阿拉伯文 الكعبة），掌握經濟與宗教資源。穆罕默德出生於庫雷什貴族家庭，但父母早亡，由祖父及叔父撫養長大。他年輕時以文盲身份從事貿易，熟悉阿拉伯半島各部落的商業與社會網絡。

穆罕默德的社會地位雖不至於顯赫，但他的品格與誠實（稱為 al-Amin，阿拉伯文 الأمين，意為「可信者」）使他在商界與部落中獲得信任。這種個人聲譽為後來其宗教領袖地位奠定基礎。歷史上，他仍是凡人——一位文盲商人、孤兒、部落成員，但其言行開始被部分追隨者注意與傳誦。

二、啟示與口述傳統

穆罕默德在約四十歲時據說接收到天使吉布里勒（加百列，Gabriel, 阿拉伯文 جبريل）的啟示，成為先知。由於穆罕默德本人不識文字，這些啟示依靠弟子與跟隨者口述傳播，最終被記錄下來，形成《古蘭經》（Qur’ān, 阿拉伯文 القرآن）。口述傳統在這一過程中扮演關鍵角色：

1. 確保啟示不失：弟子將每段啟示反覆背誦，以保持完整性。

2. 形成文本結構：口述被逐步整理為章節（Sura），經過校對、背誦、口述確認。

3. 塑造先知形象：弟子在傳誦啟示的過程中，也描述穆罕默德的言行、反應、判斷力與道德範例，使其歷史形象與神聖職責融合。

這一過程本身就是「製造穆罕默德」的重要步驟：文本的形成不只是保存信息，也透過口述、記憶、編排、重述建構穆罕默德的權威與聖潔形象。

三、傳記與聖訓的編纂

穆罕默德去世後，其生平與言行被追隨者整理成傳記文獻（Sīra literature, 例 Muhammad ibn Ishaq 的《Sīrat Rasūl Allāh》）與聖訓（Hadith, 例 Sahih Bukhari, Sahih Muslim）。這些文獻既記錄事件，也加強先知形象：

連貫性：將零散事件、戰役、演講、裁決串連成完整敘事。

典範化：穆罕默德成為行為標準（Uswa Hasanah, 阿拉伯文 أسوة حسنة），信徒以其作為道德、宗教與社會生活範例。

神聖化：強調啟示、正義、智慧與道德高尚，呈現非凡領袖形象。

Sira 與 Hadith 文獻的編纂過程不可避免地加入了選擇性與解釋性：追隨者為了維護教團凝聚力與信仰權威，可能強化或修飾故事細節，這與耶穌形象建構中的門徒敘事類似。

四、政治與宗教領袖的塑造

穆罕默德不僅是宗教先知，也是政治與軍事領袖。在麥地那（Medina, 阿拉伯文 المدينة）建立社群與政權後，他的行為、策略與判決被文獻記錄，使他形象不僅限於精神領袖，也具社會、政治與法律權威。

這種政治與宗教身份的結合，是「製造穆罕默德」的核心：文本與歷史敘事將一位部落商人塑造成能統合阿拉伯半島部落的宗教與政治領袖。其個人生活、婚姻、戰役與決策被編纂成典範，影響後世穆斯林對先知形象的理解。

五、文本批評與歷史學觀點

現代學者對 Sira、Hadith 與《古蘭經》文本進行批評研究，揭示形象建構的過程與痕跡：

1. 文本選擇與編纂：不同版本 Sira 文獻對事件細節有所增刪，某些故事可能為教義、政治或道德目的而加工。

2. 口述到書面轉換：口述傳統中不可避免的變異，影響穆罕默德的歷史形象。

3. 歷史與神聖交錯：文本塑造不僅記錄歷史，更建立穆罕默德作為先知、領袖與道德範例的神聖形象。

學者如 W. Montgomery Watt、Patricia Crone、Michael Cook 與 Karen Armstrong 等指出，文本的傳播與編纂過程就是歷史形象建構的重要證據：穆罕默德從一個文盲商人逐步「被製造」為伊斯蘭教創立者。

六、從文盲商人到偶像先知

「製造穆罕默德」可以概括為幾個歷史階段：

1. 歷史人物階段：文盲商人、部落成員、孤兒、加爾比（商業）經驗。

2. 啟示與口述傳統階段：穆罕默德口述啟示，弟子傳誦、背誦與整理文本。

3. 傳記與聖訓階段：Sira 與 Hadith 編纂，故事連貫化、典範化、神聖化。

4. 政治與宗教領袖階段：建立麥地那政權，軍事與宗教權威合一。

5. 文化記憶與後世典範化：後世穆斯林世界將其形象進一步神聖化、偶像化，形成跨世紀的信仰象徵。

每一階段都是社群、文化、文本與心理需求交織的結果，歷史穆罕默德與信仰穆罕默德之間存在差距，但這差距反映了歷史人物如何在文化與宗教中被塑造、紀錄與傳承。

七、結語：歷史、文本與文化的交錯

透過「製造穆罕默德」的研究，我們可以看到歷史人物如何被塑造成信仰核心與文化象徵。穆罕默德從文盲商人到伊斯蘭教創立者的形象，不僅涉及個人生平，也涉及弟子群體、口述傳統、文本編纂、政治實踐與後世文化需求。

這一歷史建構過程與「製造耶穌」或「製造路易十四」有相似性：歷史人物被社群、文本與文化塑造，最終超越自身存在，成為象徵、典範與偶像。理解這一過程，不是削弱信仰，而是提供一個更深刻的歷史視角：宗教人物形象的形成，是歷史、文本、社群心理與文化力量交錯的結果，是人類如何在信念、記憶與文本中建構神聖與權威的生動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