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宗教存在主義與宗教存在主義：沙特、卡繆與祈克果的比較研究

 【丁連財的神學與宗教研究論述】後宗教存在主義與宗教存在主義：沙特、卡繆與祈克果的比較研究

一、前言：存在主義的宗教分歧

存在主義往往被視為20世紀思想中最具張力的一支，因其既探討個體自由，又直面荒謬、焦慮與生命意義。然而，一般大眾在談論存在主義時，常把幾位思想家視為同屬一脈：法國的沙特（Jean-Paul Sartre）、卡繆（Albert Camus），以及19世紀的丹麥思想家祈克果（Søren Kierkegaard）。但若以宗教社會學與宗教哲學的分類來看，他們之間存在一條極清楚的分界線：沙特與卡繆是典型的後宗教性思想家，而祈克果則是一位徹底的宗教存在主義者。

所謂「後宗教性」並非簡單的無神論，而是指「個人之自我理解與意義建構完全不以宗教框架為前提」。後宗教性存在主義者處理自由、倫理、責任、荒謬時，不需要上帝、啟示、救贖、罪或永恆的形上學基礎。相反地，祈克果一切思想皆在基督信仰的地基上運作，甚至可說，沒有上帝就沒有祈克果的存在論。

本研究的目的在於釐清：

1. 存在主義是否能同時具備宗教性與後宗教性？

2. 沙特、卡繆與祈克果如何分屬不同的存在主義傳承？

3. 後宗教性與宗教存在主義的哲學核心差異何在？

此種分類不僅能避免思想史上的混淆，也能更精準理解現代社會中「宗教退場後的意義重建」與「在宗教中深化個人主體性」兩條思想路徑的差異。

二、後宗教性：概念、範圍與判準

「後宗教性」不同於無神論或反宗教，它具備以下特徵：

（1）宗教不再構成意義的基本框架

後宗教性思想家可能不攻擊宗教，但其世界觀中，宗教已不再是解釋生命的必要語言。意義、價值、道德、自由等問題都能在沒有神聖的前提下完整處理。

（2）倫理基礎來自人本，而非神本

後宗教思想者重視倫理，但不是由上帝、啟示或超越性規範引出，而是由人類彼此的關係、反思與自由行動所建立。

（3）拒絕宗教提供終極答案

宗教往往提供救贖、永恆、目的與意義。後宗教性思想強調這些需求必須透過人的自由、選擇與行動來面對，而不是交付給神聖秩序。

（4）關注「此世」而非「彼岸」

在後宗教性思維中，生命的重點在於「此時此地的存在」（活在當下），而非永恆或救贖。

以此判準來看，沙特與卡繆都屬於典型的後宗教性思想家，而祈克果則完全不符合。

三、沙特：無神世界中的極端自由（後宗教性典範）

沙特的名言「存在先於本質」即充分展現後宗教性的世界觀。若無神，則無預設目的、無本質、無天命、無神聖規範，人被迫以自身選擇創造價值。

（1）上帝不存在，而自由因此成立

沙特並非單純拒斥宗教，而是認為宗教若為真，人類自由便無立足點。

他甚至說：

> 若上帝存在，自由就不能存在。

這種立場不是宗教性，而是完整從宗教撤出後的哲學建構。

（2）倫理完全人本化

沙特重視責任與倫理，但所有價值皆由主體決定，沒有來自神聖的超越律法。因此他的倫理是「後宗教的人本倫理」。

（3）生命意義來自行動，而非救贖

沙特認為人必須透過行動、不斷選擇的過程去賦予生命意義。

生命不是被救贖，而是被創造——不是來自上帝，而是來自人自己。

（4）宗教在他思想中已不構成問題意識

與祈克果不同，沙特從不談「上帝的沉默」、「信仰危機」等議題。宗教不是一個問題，而是一個被已然排除的選項。

→ 沙特無疑是後宗教性存在主義者的典型。

四、卡繆：荒謬世界中的倫理與反抗（後宗教性但非反宗教）

卡繆比沙特更接近一般感受中的「道德家」。他像個世俗先知，但不是宗教先知。卡繆拒絕宗教的原因並非理論推演，而是生命經驗與道德實踐無需依賴宗教。

（1）荒謬哲學的核心：宇宙沉默，而人尋求意義

卡繆的荒謬不是神學式的「上帝沈默」，而是宇宙本身無意義，而人仍追尋意義，二者之間的張力就形成荒謬。

他強調：

荒謬不是罪

荒謬不需要救贖

荒謬需要清醒、行動與反抗

這完全是後宗教的語言。

（2）倫理不建立在神聖上，而是共苦與人性

在卡繆的小說《鼠疫》中，人物的倫理行動不是為了永恆，而是因為「人不應讓他人受苦」。卡繆的倫理基礎是同情、人性與責任，而非宗教義務。

（3）非宗教也非反宗教

卡繆不急著批判宗教，他只是認為宗教不再能提供他要的答案。而他從來不以「無神論」作為身份認同，而是認為宗教與無神論都無法解決人的困境。

→ 卡繆屬於溫和但堅定的後宗教性思想家。

五、祈克果：宗教存在主義的奠基者（不屬於後宗教性）

祈克果被許多人誤認為「存在主義先驅」，但他其實是基督教存在論的哲學家，其核心信念是：人的存在只有在與上帝的關係中才得意義。

（1）一切存在問題皆以「上帝」為中心

祈克果的名著《致死的疾病》指出絕望的本質是：

> 人不願意做上帝造他的那個自己。

而「治療」則是：

> 在上帝裡面找到真實的自我。

這不是後宗教，而是「宗教深化」的哲學。

（2）信仰跳躍（leap of faith）是終極實存

祈克果的存在危機不是沙特式的自由焦慮，也不是卡繆式的荒謬，而是人在有限中如何面對無限的上帝。

信仰跳躍完全預設：

上帝是真實的

上帝是絕對的倫理來源

人的自由不是創造價值，而是順服於神聖

這種存在論不可能是後宗教性的。

（3）倫理階段與宗教階段

在《恐懼與戰慄》中，祈克果以亞伯拉罕獻以撒為例，說明宗教階段超越倫理階段：

倫理階段：人按普遍道德行事

宗教階段：個人直接向上帝負責，即便違逆倫理

這與後宗教倫理（完全人本化）完全相反。

（4）祈克果的思想在抽掉「上帝」後會崩解

不同於卡繆或沙特，祈克果的哲學如果失去上帝的前提，其「焦慮」、「絕望」、「信仰跳躍」等核心概念都會失效。

→ 祈克果是一位宗教存在主義者，不具後宗教性。

六、三者比較：後宗教性與宗教存在主義的根本差異

以下從幾個面向統整三人的差異：

（1）存在的根基

沙特：人的自由

卡繆：人的清醒與反抗

祈克果：個體與上帝的關係

（2）倫理來源

沙特、卡繆：人本、後宗教

祈克果：宗教、神聖命令

（3）生命意義的指向

沙特：自由中創造意義

卡繆：在荒謬中找到責任

祈克果：在上帝中找到真我

（4）救贖觀

沙特、卡繆：沒有救贖概念

祈克果：救贖是整體存在的核心

（5）對宗教的態度

沙特：拒絕宗教的形上前提

卡繆：宗教對他已無必要

祈克果：宗教是存在的絕對核心

→ 從以上五項可以清楚看出：

沙特與卡繆屬於後宗教性存在主義，而祈克果屬於宗教存在主義。

七、結論：存在主義的兩條道路

存在主義不是單一路線，而是從祈克果延伸出的兩條不同道路：

（1）宗教存在主義（祈克果）

尋求與上帝的個人關係，把存在焦慮指向信仰，透過信仰跳躍處理有限與無限的張力。

（2）後宗教性存在主義（沙特、卡繆）

在宗教退場後的人類處境中，處理自由、責任、荒謬與倫理，完全不依賴神聖框架。

二者都是對現代人的存在困境之回應，但方向完全不同。後宗教存在主義在20世紀獲得廣大迴響，因為它回應了一個日益世俗化、宗教不再提供公共意義的世界。而宗教存在主義則在宗教思想界持續有深遠影響，因其突顯信仰的主體性與存在力量。

若要分類：

沙特：後宗教性（強）

卡繆：後宗教性（中—強）

祈克果：宗教性（強）

因此，「沙特與卡繆具後宗教性，而祈克果不是」──不但正確，而且非常符合宗教社會學與宗教哲學的主流分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