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述《保羅‧田立克與「終極關懷」:生成、內涵與當代意義》
【丁連財的神學與宗教研究論述】評述《保羅‧田立克與「終極關懷」:生成、內涵與當代意義》。
一、緒論
20世紀的宗教思想界,若要尋找一位能在神學與哲學之間架起橋樑的人物,保羅‧田立克(Paul Tillich,1886–1965)必然名列其中。他既是系統神學家,也是存在哲學家,更是一位關注時代精神的公共知識分子。在他龐大的著述中,「終極關懷」(Ultimate Concern)無疑是最具代表性、也最為後世所引用的概念。它不僅是他對信仰的重新定義,也是他整個神學體系的核心起點。
本文旨在探討田立克「終極關懷」的生成、思想內涵與神學意涵,並進一步分析其在跨宗教對話、世俗文化詮釋以及當代社會批判中的適用性,最後也提出對此概念的批判與反思。
二、生成背景:時代的震盪與思想的轉折
1.德國神學與哲學傳統
田立克出生於德國布蘭登堡,父親是嚴謹的路德宗牧師,這使他從小浸潤於基督教文化與神學傳統。但同時,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的德國思想界,已被康德以降的批判哲學、新康德主義,以及現象學與存在主義所激盪。田立克在馬堡、柏林、哈雷等大學受學時,深受康德批判理性精神與謝林(F. W. J. Schelling)存在哲學的影響。這些背景使他意識到:單純以教條或形上學推論來界定信仰,已不足以回應現代人的精神困境。
2.戰爭的震撼
第一次世界大戰,田立克以隨軍牧師身分服役。他目睹無數青年在戰場上犧牲,並深感西方文化與基督教文明在戰火中崩解。戰爭使他徹底認識到:傳統宗教若只是維護秩序的工具,便無法承擔人類面對死亡與無意義的終極提問。這段經驗成為他後來思想的轉折點,使他將神學視為「處境神學」(situational theology),必須對時代精神作出回答。
3.流亡與美國處境
1933年納粹掌權後,田立克因反對希特勒政權而失去教職,並於1930年代中期流亡美國。這使他面臨新的文化語境:美國社會的宗教生活與歐洲不同,帶有高度實用主義與多元化特色,也存在許多自稱「無宗教」的人群。在這樣的背景下,他必須重新思考:如何定義「宗教」,才能既保持其深度,又避免狹隘。這正是「終極關懷」一詞的生成背景。
三、終極關懷的定義與結構
田立克在《信仰的動態》(Dynamics of Faith,1957)中提出:「宗教是一種受到終極關懷掌握的狀態」(Religion is the state of being grasped by an ultimate concern)。這一定義包含三層面。
1.終極性(Ultimacy)
所謂「終極」,指的是生命中不可再被取代、也無法被更高層級所包容的價值。它觸及人之存在的根基,與「為何存在」「如何存在」等問題相關。終極不是某個具體事物,而是一種徹底關乎存在意義的向度。
2.關懷性(Concern)
「關懷」不僅是理智上的關心,而是全人性的投入,涵蓋理性、情感與意志。當一個人被終極關懷所吸引,他願意為之犧牲一切,甚至生命。這使「信仰」不同於意見或興趣,而成為人類存在的核心狀態。
3.宗教信仰的普遍性
田立克認為,每個人都活在信仰的結構之中,因為人人都受某種終極關懷驅動。問題不在於「有沒有信仰」,而在於「信仰的對象是什麼」。因此,即使自認無神論的人,也必然將某種價值或意義絕對化,成為其終極關懷。
四、神學意涵:上帝作為存在的根基
1.上帝不是「一個存在者」
田立克強調,上帝並非宇宙中的一個「超級存在者」(a highest being),而是「存在的根基」(Ground of Being)。若將上帝理解為與有限存在並列的「一者」,那麼無神論對此「神」的否定,反而是正當的。真正的上帝是超越有限與無限之對立的根基,是所有存在得以存在的條件。
2.偶像式的關懷
當有限的事物被當作終極關懷時,就形成「偶像式的關懷」(idolatrous concern)。歷史上,民族主義、種族優越論、金錢至上、政治意識形態,都曾被人奉為終極價值,結果導致災難。田立克以此批判納粹主義,並提醒現代人警覺任何虛假的終極。
3.信仰與勇氣
在《勇於存在》(The Courage to Be,1952)中,田立克指出,人類存在充滿焦慮:面對死亡、罪疚與無意義的威脅。然而,唯有當人將終極關懷置於「存在的根基」時,才有勇氣直面焦慮而不致崩潰。信仰因此不是逃避,而是以終極關懷賦予生命勇氣。
五、哲學與心理學的脈絡
1.存在主義的影響
田立克受祈克果、尼采與海德格等人啟發,認識到人類無法逃避有限性。他認為終極關懷正是人類在有限中追尋無限的動力。這種追尋不是形而上學的推理,而是存在論的體驗。
2.心理學的借鑑
田立克亦從弗洛伊德與榮格吸取養分。弗洛伊德揭示潛意識與欲望的深層力量,榮格則強調宗教符號的集體無意識。田立克認為,終極關懷能將這些心理能量導向超越性的焦點,否則將變形為病態,如強迫性崇拜金錢或權力。
六、適用範圍與當代意義
1.宗教對話
終極關懷的概念突破了「宗教」的狹義定義。佛教的涅槃(Nirvana)追尋、伊斯蘭的順服(Islam 意即「歸順」)、印度教的解脫(moksha),都可視為不同文化中的「終極關懷」。這使宗教之間的交流有共同語言,不必被教條差異所困。
2.世俗文化的詮釋
田立克認為,即便在世俗領域,人們的行為同樣展現終極關懷。例如:
政治運動中對自由與平等的追求;
藝術創作中對美與真理的執著;
社會運動中對正義的獻身。
這些現象可視為宗教性表現,只是終極關懷的對象不一定正確。若某些價值被絕對化(如民族至上),便會墮落為偶像。
3.現代人心靈反省
在消費主義氾濫的當代,人們常自稱「無宗教」,卻將財富、名聲或享樂絕對化。田立克的理論提醒我們:即便否認宗教,仍無法避免終極關懷的結構。若缺乏對此的自覺,人將淪為虛假終極的奴隸。
4.公共神學的可能
田立克的語言既保有神學深度,又能與世俗思想對話,因而成為公共神學的範例。當代神學家藉此與哲學、心理學、社會學交流,使神學進入公共領域,回應現代性的挑戰。
七、批判與限制
儘管深具啟發性,田立克的「終極關懷」仍存在一些問題:
1.過度寬泛
若任何終極價值都算作宗教,則「宗教」一詞被稀釋,以至於「萬事皆宗教」。這可能削弱宗教與世俗的區別。
2.抽象性
「存在的根基」概念過於哲學化,缺乏具體形象。對傳統信徒而言,這難以與聖經中的「上帝」形成連結,顯得過於抽象冷峻。
3.倫理實踐的不足
田立克著重存在論與神學語言,較少涉及具體倫理規範。相比之下,解放神學或女性主義神學更直接介入社會公義議題。
然而,這些批評並未削弱終極關懷的價值。它仍是一個具有廣泛應用力的分析工具,能幫助我們識別虛假偶像,並重思信仰的本質。
八、結語
保羅‧田立克以「終極關懷」重塑了信仰的定義,將宗教理解為人類存在的核心取向,而非單純的制度或教條。他藉此指出:人類無論自覺與否,都被某種終極所把握;而唯有將終極關懷置於「存在的根基」,才能避免偶像化,並在死亡與無意義的威脅中找到勇氣與安定。
在21世紀的今日,當民族主義、宗教極端主義、消費主義、拜金主義與各種意識形態再度被奉為「終極」時,田立克的警告依然振聾發聵。他的問題也依然迫切:你的生命究竟被什麼所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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