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教的崇古主義競賽：比賽誰比較像初代教會

 【丁連財的神學與宗教研究論述】基督教的崇古主義競賽：比賽誰比較像初代教會

在基督教兩千年的歷史中，許多改革與分裂的核心訴求之一，往往是「回到初代教會」。這種思想可以稱為一種「崇古主義」，它與伊斯蘭世界的 Salafism（崇古派）頗為相似。基督徒與穆斯林都傾向於將「原始共同體」視為純正信仰的標準：基督徒尋求模仿《使徒行傳》中的耶路撒冷教會，穆斯林則追隨穆罕默德時代的社群（Ummah）。然而，這場競賽註定無法有定論，因為歷史本身需要解釋，而解釋往往帶有主觀立場。

一、初代教會的理想圖像

《使徒行傳》描繪了初代教會的生活，成為後世教會追求的典範：

> 「都恆心遵守使徒的教訓，彼此交接、擘餅、祈禱。」（《使徒行傳》2:42，和合本）

> 「信的人都在一處，凡物公用」（《使徒行傳》2:44，和合本）

> 「並且賣了田產家業，照個人所需用的分給各人」（《使徒行傳》2:45，和合本）

這段經文常被引用來證明初代教會的簡樸與專一：信仰核心是教導、團契、聖餐、禱告，沒有複雜的制度與層級。後世許多改革者據此批判既有教會，聲稱要「回到聖經所啟示的模式」。

然而，實際的初代教會並非完全一致。耶路撒冷教會與安提阿教會的文化差異，保羅與雅各對外邦信徒律法要求的爭論，都顯示初代教會本身已多元。這意味著，後來的「返本」往往是選擇性解讀。

二、清教徒的「清理」

英格蘭宗教改革後的國教會仍保留許多天主教色彩，清教徒（Puritans）因此主張徹底「清理」這些傳統。他們強調單純的講道與祈禱，並削弱聖職人員的特殊地位。

他們引用《歌羅西書》：

> 「所以不拘在飲食上，或節期、月朔、安息日，都不可讓人論斷你們。」（《歌羅西書》2:16，和合本）

藉此論證教會不應該被人為設立的禮儀與規條束縛。對清教徒而言，「像初代教會」意味著擺脫歷史的包袱，回歸最單純的信仰與生活。

三、再洗禮派的「重返使徒教會」

16世紀的再洗禮派（Anabaptists）認為嬰兒洗禮不合聖經，因為信徒必須親自作出信仰選擇。他們援引《馬可福音》：

> 「信而受洗的，必然得救；不信的，必被定罪。」（《馬可福音》16:16，和合本）

在他們看來，嬰兒不可能作出「信」的選擇，因此嬰兒洗禮屬於後世的錯誤發明。他們試圖重建《使徒行傳》式的共同體，甚至嘗試凡物公用。然而，這種崇古主義的實驗常引發社會動盪，例如明斯特事件。

四、靈恩派與五旬節運動

20世紀興起的五旬節運動與靈恩派，則強調聖靈的能力必須「恢復」。他們特別引用《使徒行傳》：

> 「他們就都被聖靈充滿，按著聖靈所賜的口才說起別國的話來。」（《使徒行傳》2:4，和合本）

> 「各人聽見門徒用眾人的鄉談（方言）說話就甚納悶，都驚訝希奇，看哪，這說話的不都是加利利人麼？我們各人怎麼聽見他們說我們生來所用的鄉談（方言）呢？」（《使徒行傳》2:6-8）

在靈恩派的理解中，方言、醫治、預言等恩賜正是初代教會的真實樣貌。若沒有這些經歷，教會就失去了原有的活力。因此，他們認為自己才是真正「重返五旬節」的群體。

五、召會與「主的恢復」

在20世紀中國，倪柝聲與李常受推動的「召會運動」強調教會的獨一性。他們拒絕宗派，認為所有宗派（denominational church）都屬於人為的分裂，必須被「恢復」為一個合一的地方教會。

李常受提出「主的恢復」（the Lord’s Recovery）的概念，並主持編纂《恢復本聖經》。他引用《以弗所書》：

> 「竭力保守聖靈所賜合而為一的心。」（《以弗所書》4:3，和合本）

這節經文成為召會強調「一個教會、一個身體」的根據。他們相信，藉著恢復正確的聖經詮釋與實踐，才能回到初代教會的樣式。聚會形式上，他們強調家聚會、自由分享，並淡化傳統教會的講壇制度。

召會與「主的恢復」其實就是基督教崇古主義的一個現代化版本。他們相信自己的使命不是創新，而是返本歸源。

六、崇古主義的困境

基督教的崇古主義，與伊斯蘭 Salafism 一樣，面對同一困境：所謂的「原始社群」本身就是歷史，而歷史的重現必然涉及詮釋。

更重要的是，現代社會與兩千年前的地中海世界迥異，即使重現相同的形式，也未必能解答現代人的信仰與社會問題。因此，崇古主義往往同時帶來更新的動力與無止境的爭論。

七、結語

基督教歷史可以說是一部「誰才是真教會」的競賽史。清教徒、再洗禮派、靈恩派、召會，都以不同方式宣稱自己比他人更接近初代教會。

然而，這場競賽注定沒有終點。因為初代教會本身多元，而歷史只能被不斷重新詮釋。所謂「返本」往往更多是當代群體為了自我合法化所建構的理想，而不是單純的歷史還原。

就此而言，基督教與伊斯蘭的「崇古競賽」其實都反映了一種宗教焦慮：如何在變動不居的世界中，找到與「最初真理」的連結。這種張力，將會持續塑造宗教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