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時代的信仰危機:從約伯到新冠疫情

 【丁連財的神學與宗教研究論述】瘟疫時代的信仰危機:從約伯到新冠疫情









在人類的歷史長河中,瘟疫始終是最深沉也最具挑戰性的試煉之一。從十四世紀的「黑死病」(腺鼠疫)到二十一世紀的新冠肺炎(COVID-19),這些無形的病原體如同一面鏡子,照見人類社會的脆弱、恐懼與信仰的邊界。當醫療體系瀕臨崩潰、城市封鎖、經濟停頓、家庭破碎時,人不禁要問:這一切若在上帝的掌權之下,祂為何沈默?祂為何允許義人與惡人一同受難?

一、瘟疫的歷史場景:從黑死病到新冠肺炎

十四世紀中葉,黑死病橫掃歐洲,短短五年間奪走了約三分之一的歐洲人口。街道上滿是無主的屍體,修道院的僧侶死於照顧病人的任務,神職人員的死亡率甚至高於一般民眾。當時的教會對此的解釋,主要是「天譴神學」──人類因罪惡敗壞,上帝以瘟疫懲罰世人。許多神父在講壇上呼籲悔改,組成「鞭笞兄弟會」(Flagellants),以自我鞭打作為贖罪方式;同時也出現對猶太人、異端的迫害,視他們為上帝懲罰的導火線。

然而,這種「罪罰神學」雖一時能安撫恐懼,卻無法長久說服人心。因為人們看見——最虔誠的修女、最仁慈的醫者、最誠信的商人,同樣病死於街頭;而許多放蕩者、貪婪者卻苟延殘喘。若上帝真以行為衡量賞罰,這樣的世界顯然不合邏輯。

到了二十一世紀的新冠疫情,這種古老的「因果報應論」幾乎完全失效。病毒不分國籍、不問宗教,不論是信徒還是無神論者、富人或貧民、醫者或牧者,都可能被感染。各宗教團體雖為病者祈禱,但也不得不關閉禮拜堂、改為線上聚會。疫情揭開了信仰的尷尬處境:宗教再怎麼虔誠,仍無法阻擋病毒的傳播。

二、無差別受苦與神義論的崩解

面對瘟疫這種「無差別苦難」,最核心的神學問題便是:上帝若是公義與慈愛的,為何義人也受苦? 這個問題在《約伯記》中被推向極致。

約伯是一位「敬畏上帝、遠離惡事」的人(約伯記 1:1)。他既無惡行,也無不敬,卻在一連串災難中失去所有的財產、僕婢、子女與健康。朋友們前來安慰他,卻以傳統的「報應論」指責他一定有隱藏的罪。這正是黑死病時代神職人員的口吻:你若受苦,一定是上帝的懲罰。然而約伯不服,他堅稱自己無辜,並質問上帝為何容許義人受苦。

《約伯記》的震撼在於,它拒絕了「苦難=懲罰」的簡化神學。上帝最終並未給出理由,只在暴風中顯現,反問約伯:「我立地根基的時候,你在哪裡?」(約伯記 38:4)──這不是冷漠的回答,而是讓人意識到:人類的理解有限,無法以道德帳簿計算神的奧秘。

這段對話揭示了一個深刻的真理:苦難不是罪的懲罰,而是存在的現實。 風暴、病毒、地震都不依人的德行分配,它們只是世界結構的一部分。而信仰的考驗,不在於是否能避禍,而在於是否能在無理可尋的苦中仍堅信上帝的存在。

三、信仰的試煉:上帝的沈默與人的回應

當新冠疫情席捲全球,許多宗教人士重演了約伯的掙扎。有人祈禱上帝止息瘟疫,卻見疫情愈演愈烈;有人為親人守夜禱告,卻仍送進火化場。上帝似乎沈默無聲。這種沈默不是虛無,而是信仰的試煉場。

約伯在痛苦的深淵中喊道:「祂即使殺我,我仍要仰望祂」(約伯記 13:15)。這句話成為歷代信仰者的座右銘。信仰的本質,不是換取保護的契約,而是面對不可知命運仍選擇信任。

二十世紀的神學家亦延續了這個思考。納粹集中營倖存的猶太思想家艾利·維瑟爾(Elie Wiesel)寫道:「當我看見孩子被吊死,我的上帝也在那孩子身上被吊死。」這不是對上帝的否定,而是見證上帝的臨在——祂不在權能的高位,而在受難者的痛苦裡。

同樣,德國神學家莫爾特曼(Jürgen Moltmann)在《被釘十字架的上帝》中主張:上帝不是無動於衷的主宰,而是與人同受苦的上帝。十字架象徵的不是懲罰,而是共苦。當醫護人員冒死救人、當家屬隔著玻璃哭泣、當人們互相守望時,那就是上帝同在的時刻。

四、走向新神學詮釋:共苦與救贖的轉向

瘟疫讓人不得不重新思考「救恩」的意義。若救恩僅是免於災難,那只是功利的信仰;若救恩是一種「與人共苦、在苦中尋得愛的意義」,那便更貼近約伯所領悟的奧祕。

現代神學不再把天災視為上帝的懲罰,而視為人類與世界共同的破碎。這破碎之中,上帝不是加害者,而是陪伴者。正如保羅所言:「受造之物一同歎息、勞苦,等候得贖」(羅馬書 8:22-23)。這意味著,整個世界都在苦難中等待醫治。

在新冠疫情中,許多宗教團體從「懲罰論」轉向「共苦神學」。他們設立臨時醫療站、捐助物資、照顧孤老;修女與神父穿上防護衣,冒著感染風險服務病患。這些行動並非神蹟,而是人類在上帝形象中的慈悲回應。上帝或許沈默,但祂的愛藉著人的行動顯明。

從這個角度看,瘟疫雖是悲劇,卻也是靈性的淬鍊。它迫使人重新定義信仰:信仰不是「保平安」的護身符,而是「共患難」的召喚。當教堂與清真寺關門時,信仰轉移到病房、街頭與家中;當人們在隔離中彼此關懷,那份超越恐懼的同理,正是上帝的形象在人間的彰顯。

結語:從約伯的灰燼到現代的口罩

約伯最終在灰燼中得見上帝,不是因為上帝解釋了一切,而是因為他在無解中仍選擇信靠。這種信仰的成熟,也許正是人類在瘟疫時代所需的力量。

當我們戴上口罩、保持距離、面對未知病毒時,也許可以想起約伯的祈禱——那不是要求上帝取消災難,而是懇求祂賜我們在苦難中仍不失盼望的心。

因為終究,真正的信仰,不在於「為何受苦」,而在於「如何在苦中仍愛」。當人類願意在灰燼與口罩之間彼此擁抱,那一刻,或許上帝已悄然臨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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