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太陽王到宗教改革者:路易十四與馬丁.路德的形象製造
【丁連財的神學與宗教研究論述】從太陽王到宗教改革者:路易十四與馬丁.路德的形象製造
英國文化史學家彼得.柏克(Peter Burke)的名著《製造路易十四》(The Fabrication of Louis XIV),是一部關於政治形象與權力象徵的經典之作。柏克在書中指出,權力的運作不僅取決於軍隊與制度,更取決於象徵與想像。國王的威權之所以能維繫,並非僅因法律與暴力的強制,而是因為臣民在日常生活中不斷「看見」並「相信」這個權力的神聖合法性。凡爾賽宮(Versailles Palace)、宮廷儀典、王室畫像、頌詩、音樂與慶典,構成了一個宏大的「符號機器」,其任務是讓路易十四的形象恆久散發光芒,如太陽般照耀法國。柏克稱此為「權力的表演化」(theatricalization of power)。
然而,「形象的製造」並非王權的專利。若將這一概念帶入宗教史,我們同樣可以看到信仰領袖的形象如何在歷史進程中被建構、放大與再詮釋。馬丁.路德(Martin Luther, 1483–1546)便是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宗教改革史上,路德被視為勇敢挑戰羅馬教廷(Roman Curia)、捍衛聖經真理的改革先驅。然而,若以柏克的分析視角審視,我們會發現,這位改革者的「公共形象」也不是自然生成的,而是透過印刷、藝術與後世政治詮釋逐步被「fabricated」——即人為製造出來的。
一、路易十四的神化工程
彼得.柏克的研究指出,路易十四(Louis XIV, 1638–1715)的權威是透過一整套文化裝置形塑的。自年少即位起,王權就被表演化、藝術化,最終成為「太陽王」(le Roi Soleil)的象徵。畫家夏爾.勒布倫(Charles Le Brun)為他繪製神話化的肖像,把國王與阿波羅(Apollo,太陽神)等同;劇作家莫里哀(Molière)與音樂家盧利(Jean-Baptiste Lully)則在宮廷表演中頌揚他的神聖德行。凡爾賽宮的建築更是一場視覺宣傳,中央軸線、鏡廳、噴泉與神話雕像,都在暗示王權光照萬民。
柏克指出,這套「製造工程」不只是美學活動,而是政治操作。透過視覺與儀式的操演,國王成為「可見的權威」;臣民則在觀看、讚頌與模仿中學會服從。這是一種「象徵政治」(symbolic politics):權力透過形象運作,王的身體成為國家的符號。
二、宗教改革的媒體革命
與路易十四的集權宣傳相距約一個半世紀的馬丁.路德,面對的卻是另一種情境。他並非君主,卻在信仰上發動了一場前所未有的群眾運動。這場宗教改革得以迅速傳播,不僅因神學思想的新穎,更因印刷術的革命性力量。十五世紀末,古騰堡(Johannes Gutenberg)的活字印刷已遍及德意志地區。路德深知媒介的重要,他比任何同時代的思想家都懂得如何讓理念「被看見」。
1520 年代的德國街頭,隨處可見以木刻版畫印製的路德肖像與漫畫。畫家盧卡斯.克拉納赫(Lucas Cranach the Elder)為他設計了無數圖像,有的描繪他如古代先知,手持聖經對抗羅馬教皇的「七頭獸」;有的則以諷刺漫畫揭露教廷貪腐。這些圖像與宣傳小冊子(pamphlets)大量印行,成為早期「宗教宣傳戰」的武器。
路德本人也懂得塑造形象。他一方面強調自己只是「渺小修士」,拒絕榮耀;另一方面卻刻意以樸素服裝、平實語言與德語譯本聖經,構築出「平民先知」的形象。他拒絕拉丁文權威,直接以民眾語言對話,使信徒感到他「屬於我們」。這種語言與形象策略,使路德成為近代最早的「群眾宗教領袖」。
可以說,路德的成功在於他懂得運用新媒體。宗教改革之所以成為「運動」,而非一場神學辯論,是因為它進入了印刷與視覺的時代。若柏克說凡爾賽宮是王權的劇場,那麼**威登堡(Wittenberg)**的印刷所便是信仰的舞台。
三、後世的再製:路德的多重面貌
「fabrication」在柏克筆下不僅指當代的製造,也包括歷史中的再詮釋與重塑。路德死後的幾個世紀,他的形象被不斷「再製」:從神學家到民族英雄,從宗教改革者到文化符號,每一個時代都在他身上投射自己的理想與焦慮。
十六世紀的路德,首先是信仰的見證人。他挑戰贖罪券制度,宣稱人唯有憑信心得救,是「以信稱義」(justification by faith)的代言人。此時的形象是宗教性的,是對真理的勇敢見證。
十八、十九世紀的德意志民族主義興起後,路德被賦予新的角色。他被描繪成「德意志精神的覺醒者」。普魯士(Prussia)歷史學家萊奧波德.馮.蘭克(Leopold von Ranke)曾讚頌他是「德國靈魂的再生者」,而他的德語聖經譯本則被奉為現代德語文學的開端。1817 年宗教改革三百週年時,德國各邦舉行盛大紀念典禮,路德的雕像樹立於各地城鎮廣場。他不再只是神學家,而是民族英雄,是「第一位反抗羅馬壓迫的德國人」。
二十世紀更進一步揭示形象製造的政治化。納粹政權(Nazi regime)選擇性地引用路德晚年的反猶太言論,將他塑造成「純血信仰」的預言者,以為反猶主義尋找宗教合法性。戰後的東德(German Democratic Republic)則以另一方向詮釋他:宣傳路德為「農民與平民反封建的象徵」,將他納入社會主義歷史敘事。兩種對立體制都爭奪路德,顯示他的形象具有高度可塑性與政治利用價值。
進入二十一世紀,西方新教神學界與歷史學者開始對路德進行「去神話化」(demythologization)。他被重新置於十六世紀的語境中檢視,不再是完美英雄,而是矛盾的人物:一方面勇敢挑戰權威,另一方面又在農民起義時呼籲鎮壓叛民;他提倡信仰自由,卻對猶太人與異見者極為嚴苛。這樣的研究讓我們理解,「fabrication」不等於虛假,而是一種歷史再現的過程——每個時代都在路德身上重寫自己的故事。
四、比較:君權的神化與信仰的民族化
從路易十四到馬丁.路德,表面上是權力與信仰的兩極,實則共享同一個文化邏輯:形象即權力。對路易十四而言,形象的建構服務於君權神授的合法化;對路德而言,形象的建構則服務於信仰真理的正當化與群眾動員。不同的是,前者由宮廷主導,是自上而下的象徵工程;後者由信徒與印刷媒介推動,是自下而上的信仰運動。
兩者的象徵策略也可對照理解。路易十四藉藝術與建築統一視覺風格,強調威嚴與秩序;路德則藉文字與版畫激發民眾共鳴,強調真理與自由。前者的核心是「王者之光」,後者的核心是「信仰之聲」。但兩者皆明白,若要使權威或真理持續存在,必須讓它「可見、可感、可傳播」。
從更廣義的文化社會學角度看,這兩種「製造」都是早期現代歐洲公共空間的雛形。柏克指出,十七世紀的視覺宣傳使王權進入群眾感官世界;而宗教改革的印刷傳播,則使信仰進入群眾語言世界。這兩股力量共同預示了現代政治與宗教傳播的誕生,也揭示了「真理」與「形象」之間那條微妙的界線:一旦真理必須透過形象傳達,它便進入了製造的領域。
五、結論:形象的權力與信仰的光譜
柏克在《製造路易十四》中揭露了權力如何被包裝成神聖。若以同樣視角觀察馬丁.路德,我們可以說宗教改革不僅是一場神學運動,更是一場早期的「媒體革命」。路德的形象從修士到英雄、從神學家到民族象徵,歷經五百年仍在被再製與再解釋。這一歷程正說明,「fabrication」不是謊言,而是文化記憶的運作方式。
路易十四的凡爾賽宮,是君主權力的劇場;馬丁.路德的威登堡印刷書房,則是信仰革命的劇場。兩者皆以影像與文字構築現實,使權威得以被看見、被感受、被敬畏。當我們回望這些歷史的造像工程,會發現所謂「太陽王」與「信仰改革者」其實共享一條隱藏的真理:任何權威都需要被形象化,任何信仰都需要被講述。
今日的歷史學若要理解過去,不僅要追尋事件的真實,更要分析「真實如何被表演」。路易十四與路德的形象,正是早期現代歐洲如何藉藝術、印刷與象徵來建構權威的兩個典範。前者是權力的神化,後者是信仰的民族化。兩者共同揭示了現代文明的起點:在視覺與文字的交錯中,真理、信仰與權力都成為一種可以被「製造」的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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