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是否真是衝突的核心,抑或只是政治經濟與權力競逐的外衣

 【丁連財的神學與宗教研究論述】當代國際關係與政治學對「文明衝突論」的最根本質疑:宗教是否真是衝突的核心,抑或只是政治經濟與權力競逐的外衣。













一、從冷戰對峙到「文明衝突論」的轉向

冷戰時代(約1947–1991)國際政治的主軸是意識形態對立:

一方為美國主導的「自由民主 + 資本主義」陣營;

另一方為蘇聯主導的「共產專政 + 計畫經濟」陣營。

這是一種普遍主義的對抗——雙方都自認其價值應普世適用。冷戰結束後,蘇聯瓦解,美國一度被視為唯一霸權。然而,1990年代的衝突(波士尼亞、盧安達、車臣、波斯灣戰爭等)並不再沿著意識形態線劃分,而是沿著民族、宗教、文明的邊界爆發。

因此,哈佛學者山繆‧杭廷頓(Samuel P. Huntington)於1993年提出〈文明的衝突?〉(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論文,後於1996年出版專書《文明的衝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 and the Remaking of World Order)。他主張冷戰後的世界將由不同「文明」之間的價值與身分衝突所構成——其中最主要的斷層線之一,就是西方文明與伊斯蘭文明。

二、從理論到現實:宗教衝突還是政治衝突?

(1)美國 vs. 伊拉克、塔利班、蓋達

表面上,美國與伊斯蘭世界的衝突似乎印證了杭廷頓的預言——尤其是在2001年「911恐怖攻擊」之後。

賓拉登以宗教語言包裝其政治訴求:反對「美國在阿拉伯聖地的存在」、譴責美國支持以色列、號召全球聖戰(jihad)。

美國則以「反恐戰爭」(War on Terror)為名,在阿富汗與伊拉克發動戰爭,實際上卻同時反映了對能源、戰略據點與地區秩序的掌控意圖。

因此,若從國際關係的現實主義(realism)角度看,這並非宗教戰爭,而是權力與資源的爭奪——宗教只是合法化戰爭的語言工具。

但若從文化建構主義(constructivism)角度看,宗教身分確實構成了敵我區分的心理框架,讓衝突更具凝聚力與正當性。

換言之,宗教並非衝突的起因,但卻是動員與正當化的媒介。

(2)敘利亞內戰:文明衝突理論的破口

2011年起的敘利亞內戰,是檢驗「文明衝突論」最典型的反例。

這場戰爭並非「伊斯蘭 vs. 西方」,而是伊斯蘭內部的裂痕:

阿拉維派(Alawite,什葉派的一支)掌權的阿薩德政權;

對立的遜尼派反政府軍、聖戰組織與庫德族武裝。

這場衝突背後牽涉區域權力平衡:

伊朗(什葉派大國)支持阿薩德;

沙烏地阿拉伯、土耳其、卡達(遜尼派強國)支持反政府軍;

俄羅斯出兵維護自身地中海勢力;俄羅斯艦隊可以使用敘利亞在地中海岸的軍港;如果阿薩德垮台換新政府,俄羅斯在地中海勢力不保,於是俄羅斯支持並軍經援助阿薩德政權;

美國介入敘利亞內戰,支持並援助反政府軍;但是反政府軍後來成為伊斯蘭國(ISIS)一支獨大而且占據敘利亞與伊拉克北部領土之後,美國就變成與伊斯蘭國敵對,美國改為軍經援助反對伊斯蘭國的各路人馬庫德盟友。

這已非宗教文明對立,而是多層次的地緣政治棋局。宗教在其中充其量只是動員與正當化的符號,而非戰爭結構的主因。

(3)伊朗與跨教派支援:宗教與現實政治的張力

伊朗是什葉派神權國家,但卻支援遜尼派的哈瑪斯(Hamas)與葉門的青年運動(又譯胡塞運動,Houthis)。這現象看似矛盾,其實揭示了宗教之外更核心的邏輯——反以色列與反美戰略聯盟。

伊朗的外交戰略有三層目標:

1. 維持什葉派勢力圈(Shia Crescent):連結黎巴嫩真主黨—敘利亞—伊拉克—伊朗—葉門的軸線。

2. 削弱以色列及其西方盟友在中東的影響力。

3. 以宗教語言強化伊朗作為「穆斯林世界保護者」的正當性。

因此,宗教成分並未消失,而是被國家策略性利用。這正是所謂「宗教作為政治資本」(religion as political capital)的典型案例。

三、宗教作為動員工具與身份象徵

在許多衝突中,「宗教」並非直接原因,而是文化身份與政治動員的共鳴點。

宗教使人有共同體歸屬感,能以「神聖對抗邪惡」的二分法激發情緒與犧牲意識。

因此,無論是:

基督教語言包裝下的「自由世界」;

伊斯蘭語言包裝下的「聖戰」;

甚至猶太教語言包裝下的「應許之地」;

其實都反映了一種「政治—宗教混融的身份戰爭」(identity war)。

四、宗教文明論的侷限與修正

杭廷頓的文明衝突論雖有洞見,但被批評為:

1. 過度本質化(essentialism):假設文明之間存在固定、對立的本質。

2. 忽視跨文明交流與內部分歧:如伊斯蘭內部遜尼與什葉的矛盾、西方內部的世俗與宗教分裂。

3. 掩蓋了政治經濟動機:能源利益、軍事同盟、地緣競爭往往才是主軸。

因此,許多學者(如Edward Said、Amartya Sen)主張,與其說是文明衝突,不如說是政治權力與身份政治的操作。

五、綜合評估:宗教之名,權力之實

回到問題——

> 西方與伊斯蘭的衝突,是宗教文明衝突,還是以宗教為名的政治經濟爭奪?

可以這樣回答:

在意識形態層面:確實存在文明符號的對立(自由民主 vs. 神權體制),宗教語言提供了道德與文化的框架。

在現實權力層面:衝突主要源自政治、經濟與地緣權力的競爭;宗教只是最具情感號召力的外衣。

在社會心理層面:宗教身份讓人們以「文明對抗」的敘事理解衝突,進而鞏固各自的立場與敵意。

因此,可以說:

> 現代的「文明衝突」往往不是宗教引起戰爭,而是戰爭使宗教成為戰爭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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