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上帝沈默(一):天災中的神義論再思
【丁連財的神學與宗教研究論述】當上帝沈默(一):天災中的神義論再思
在天災的廢墟上,總會浮現一個古老的問題:上帝若是全能且慈愛的,為何仍容許無辜者受苦? 這個問題貫穿猶太—基督教思想兩千多年,被稱為「神義論」(theodicy)──即「為上帝的公義辯護」。然而,每當大地震裂、海嘯吞噬、瘟疫蔓延時,所有理論似乎都在瞬間瓦解,因為眼前的死亡與痛苦過於真實,而上帝的沈默,又顯得過於深沉。
一、從里斯本地震到新冠疫情:神義論的現代危機
1755 年的葡萄牙里斯本大地震,被視為現代神義論的分水嶺。那一年,天主教世界正值諸聖節,數以萬計的信徒湧入教堂彌撒;大地震突如其來,接著海嘯與火災席捲全城,死亡數萬。目擊者描述,在聖堂裡禱告的人反而死得最慘。這一場災難動搖了整個歐洲的信仰根基——若上帝是仁慈的,怎會讓敬拜祂的人在祂的殿裡毀滅?
法國哲學家伏爾泰因此寫下《里斯本地震詩》,諷刺萊布尼茲的「最佳世界論」——那個相信「上帝創造的世界必然是最好的世界」的樂觀主張。伏爾泰質問:若這就是最好的世界,那最壞的又該是什麼樣子?他的筆下,理性與信仰開始分離,天災不再被視為「神的懲罰」,而是自然現象;神義論從此陷入現代的危機。
進入二十一世紀,新冠肺炎的全球蔓延再度使神義論失語。病毒沒有意識,卻造成數千萬人死亡。它不問善惡,也不顧信仰。面對這種無差別的苦難,宗教界再難以用「天譴」或「罪罰」作解釋。上帝似乎不再主導災難的節奏,而是退居沈默,讓人類在科學、政治與醫療的戰場上自力救濟。
二、古老的辯證:全能、慈愛與惡的共存
神義論的核心悖論在於三個命題的衝突:
1. 上帝是全能的;
2. 上帝是慈愛的;
3. 世界上存在邪惡與苦難。
若上帝全能卻不阻止苦難,祂就不慈愛;若祂慈愛卻無法阻止苦難,祂就不全能。古代神學家奧古斯丁試圖解釋,說邪惡並非實體,而是「善的缺乏」(privatio boni)。世界本是美好的,只因人遠離上帝,善的圓滿被掏空,才產生惡的現象。這理論雖在道德層面合理,卻難以應對天災——因為地震、瘟疫並非人的道德選擇所導致。
中世紀以來,另一些思想家提出「自由意志辯護」(free will defense)。他們認為,上帝賦予人自由,人濫用自由造成苦難,這是代價。然而天災仍然超出這個範圍:病毒不因人自由而產生;海嘯也非人的選擇。於是神義論的焦點逐漸從「罪」移向「受苦的意義」——既然苦難難以避免,人應如何在苦中尋見神?
三、約伯的呼喊:當上帝不說話
《約伯記》或許是人類對天災與神義最誠實的文學。約伯既非惡人也非叛徒,他的苦難沒有理由。朋友以「因果報應」勸他悔改,他卻拒絕那種宗教算術。最震撼的是,上帝在絕望的沈默中終於說話,但說的不是解釋,而是質問:「你能使晨星出現嗎?你能命海浪止步嗎?」(約伯記 38 章)
上帝沒有回答「為什麼」,祂給的是「我在這裡」。在那個時刻,約伯不再尋求理論性的解答,而在與神的對話中重新獲得信仰的實感。這是一種超越理性的領悟——當上帝沈默時,祂仍在場。
這種「沈默的在場」(presence in silence),在近代神學中被重新詮釋。猶太思想家馬丁·布伯(Martin Buber)說,真正的信仰是「我—你」的關係,不在於知道「為什麼」,而在於與「誰」同在。上帝不提供災難的說明書,但祂邀請人進入關係:在呼喊與傾聽中,痛苦轉化為相遇。
四、納粹浩劫與上帝的隱退
二十世紀的猶太人大屠殺,使神義論的危機達到極限。當六百萬猶太人在集中營中被屠殺時,許多人問:上帝在哪裡?難道祂在沉睡?猶太神學家艾利·維瑟爾在《夜》一書中回憶,他看見一名少年被吊死,群眾問:「上帝在哪?」而他心中回答:「祂就在那個孩子身上。」
這是「上帝的隱退」(Deus absconditus)思想的現代回聲。上帝並非缺席,而是在受難者身上受難。德國神學家莫爾特曼繼而提出「被釘十字架的上帝」觀,主張上帝不是遙控世界的主宰,而是與人同受苦的存在。上帝在基督的十字架上經歷痛苦、死亡與孤獨,因此祂能真正理解人類的苦。
這樣的神學轉向,將神義論從「辯護」變為「共苦」。人不再需要為上帝找理由,而是在苦難中發現祂的同在。上帝的沈默,不是缺席的證據,而是共苦的方式。
五、後疫情時代的信仰再思
當新冠疫情席捲全球,各國宗教界面臨前所未有的神學考驗。有人仍以「天譴」解釋疫情,聲稱這是人類敗壞的懲罰;但更多神學家選擇沉默與服務。他們在醫院設立祈禱室、組織志工分發食物、陪伴失去家人的民眾。這些行動反映出一種新的神義論實踐:不再問「為何如此」,而是「我們能如何」。
天災的確挑戰信仰,但同時也淬鍊信仰。當人意識到上帝並不以神蹟消除痛苦,而是以人的愛與行動臨在於痛苦之中,信仰便從超自然的依賴轉化為道德與靈性的責任。
這正如神學家波納(Dorothee Sölle)所說:「上帝不在天上,而在行動的人身上。」當醫護人員冒著生命危險救人、當志工默默守夜、當家人隔著玻璃送別摯愛——那一刻,上帝正在那裡。祂的沈默,是讓人類學習以愛說話。
六、結語:上帝的沈默,並非缺席
神義論最終不是邏輯問題,而是信仰問題。面對天災,人類或許永遠找不到「為什麼」;但在瓦礫與哭聲之間,我們仍可問:「誰與我們同在?」
或許上帝不回答,因為祂已經在場——在醫者的手裡,在受苦者的眼淚裡,在人與人相扶的瞬間裡。祂的沈默,是邀請人參與祂的工作:去醫治、去同理、去承擔。
在這樣的理解下,神義論不再是為上帝辯護,而是為人類喚醒——讓我們在天災中學會成為彼此的庇護所。
當上帝沈默,我們仍能聽見祂的聲音——那是受苦世界中最微弱、也最真實的愛。
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