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災難降臨而神無言:從光復鄉的洪災談台灣民間信仰與神義的邊界

 【丁連財的神學與宗教研究論述】當災難降臨而神無言:從光復鄉的洪災談台灣民間信仰與神義的邊界















花蓮縣光復鄉的洪水災難,因馬太鞍溪暴漲而形成掩塞湖潰決的慘劇,不僅沖毀了聚落、房舍、良田,也重創了當地居民的心靈。最令人震撼的是,受創最嚴重的地區,竟然是名為「佛祖街」的地帶。許多信眾眼見神像被泥水吞沒、廟宇傾圮,禁不住發出無聲的疑問:佛祖在哪裡?神明為何沒有保佑?

這樣的場景似乎是宗教信仰最殘酷的時刻——當災難來臨,信仰者期待的保護失效,而神明「沈默」了。這個問題在西方被稱為神義論(theodicy):如果神是全知、全能、全善的,為什麼仍容許無辜者受苦?但在台灣的宗教文化中,這樣的思考並不常見。台灣的信仰者往往不與神辯論「正義」,而是直接轉向另一位「更靈驗」的神。這種態度,折射出東西方宗教對「信仰」與「神」截然不同的理解方式。

一、災難的宗教心理:從懲罰到撤離

在台灣民間信仰的世界觀裡,天災往往被視為陰陽失衡、風水錯位、神明不悅或業力報應的結果。信眾面對災難時,第一個反應不是質疑神的公義,而是懷疑自己或社區「得罪了神」。因此,他們會祭改、補運、消災、祈福,透過儀式恢復宇宙與人間的秩序。

這種觀念源自儒道合流的倫理宇宙觀:天地有道、神明有序,人若違道,天災人禍就成為警訊。於是,災難不是神的不義,而是人失德。這與舊約聖經《約伯記》式的質疑截然不同。約伯質問上帝「為何讓義人受苦」,而台灣信眾則反思「是不是我沒拜好」。信仰者不與神爭辯,而是趕緊修補關係。

然而,當災難一再降臨、神像傾倒、廟宇崩塌時,一種更現實的心理反應隨之出現——撤離與更換。廟宇若被毀,許多人會將神像「請回家」或「送別」,甚至轉向鄰村另一位「顯靈」的神明。這種現象的宗教學解讀是:信仰者將神視為一種具有功能性的庇護力量,而非絕對真理。當「功能失效」,信仰就轉移。這是一種極為現實的宗教機制,也反映出台灣宗教的「市場邏輯」。

二、神明的功利邏輯:信仰作為交換

民間信仰之所以能在台灣延續千年而不衰,正在於它的開放性與互惠性。信仰的核心不是「信神為義」,而是「敬神得利」。這樣的信仰經濟模式具有明確的交換結構:我供奉、祈願、奉獻,神回報、保佑、施恩。

這種結構的延伸,是整個宗教體系的「實效主義」。誰能保平安、帶財、治病、庇佑子孫,誰就是「靈驗的神」。因此,神明之間存在競爭、信徒之間存在流動,廟會之間也存在人氣指標。神若不靈,香火自然減少;神若顯靈,信徒即暴增。靈驗即正當,失靈即凋零,這是台灣宗教市場最深層的潛規則。

於是,當災難發生、神未庇佑時,信徒不會思考「上帝的公義」或「宇宙的邪惡問題」,而會思考:「是不是神的神力已經退了?」這種態度既非虔誠也非褻瀆,而是一種「務實信仰」。正如人們更換手機電信業者、調整保險方案一樣,信仰在台灣的宗教心理中,是可以被替換的契約關係。

三、佛祖街的沈默:信仰的臨界點

光復鄉佛祖街的災難之所以令人深思,不僅是因為地理的悲劇,更因為宗教象徵的反諷:敬佛之地竟被洪水沖毀。對許多居民而言,這一幕打破了「拜佛得庇佑」的信念結構。有人說「神明也受難了」,有人說「這裡氣場壞了」,也有人冷淡地說:「以後不要拜了,改拜媽祖。」這些不同的回應,其實反映了信仰在災難面前的三種典型反應:

1. 信念重構型:相信神有更高的安排,「佛祖渡我們,不是救我們」;

2. 功能替代型:改拜他神,尋求新的靈驗;

3. 信仰退場型:失望離去,不再祭祀。

這三種反應的背後,顯示出台灣民間信仰缺乏「神義論」的深層理論支撐。它沒有像基督宗教那樣的救贖論與末世論框架,無法將災難放入神學的意義中。相對地,它以「功效」與「關係」作為信仰的衡量。這使信仰充滿彈性,卻也顯得缺乏深度。信仰因此在災難中轉化為現實主義的信仰市場,而非超越性靈的生命對話。

四、東西信仰的分水嶺:神的義 vs 神的力

西方的神學關心「神的義」──God’s justice。災難挑戰信仰的理性基礎:若神是善,為何容許惡?這是一個倫理問題。而東方的宗教則關心「神的力」──靈驗、威德、能否救苦救難。這是一個功效問題。前者屬於理論性神學,後者屬於實踐性宗教。

在佛教與道教中,神並非絕對全能者,而是處於業報與因果的宇宙秩序之中。即使觀音、地藏或太上老君,也未必能違逆因果。佛教徒不會問「佛祖為何不救災」,因為佛祖早說「諸行無常、諸法空相」,災難即是因果流轉的一環。道教徒不會問「玉皇為何無情」,因為「天道無親,常與善人」。當地震、颱風、洪水奪走生命,這被理解為自然秩序,而非神的背棄。這也是為什麼在東亞社會裡,「神義論」並未成為思想危機——因為神從未承諾全能。

五、信仰的重生:災後的再祭與重建

值得注意的是,災難過後,台灣信眾往往仍會重建廟宇、重新開光、再請神回來。這不僅是物質重建,更是一種心理重建。透過重新立廟,社區重建了秩序與歸屬,恢復了生活的意義。神明不只是信仰對象,更是共同體的象徵。即使神在洪水中沈默,人們仍願意給祂第二次機會。這種「重生的信仰」並非神學理性的勝利,而是文化心理的柔韌。

六、結語:當神明沈默,人如何說話?

西方的神義論試圖替上帝辯護,而台灣的民間信仰,則以務實方式「替神續命」。災難並不終結信仰,而是迫使信仰以更人間化的方式存在。當神明沈默,人們仍能以燒香、重修、祈福、聚集的方式,讓信仰繼續說話。這也許正是東方信仰最獨特的力量:神雖不言,人仍願為祂留座。


留言

這個網誌中的熱門文章

丁連財讓你30分鐘搞懂基督信仰的教派歷史與神學用語 請不要再亂翻譯了

從洛杉磯焚城大火談神學與宗教

各種中文版聖經比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