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上帝沈默(二):信仰、迫害與《沈默》的神學意義

 【丁連財的神學與宗教研究論述】當上帝沈默(二):信仰、迫害與《沈默》的神學意義













在這裡,主題從「天災中的沈默」轉向「人禍中的沈默」——特別是宗教迫害(教難)之中上帝的缺席感。這確實比天災更殘酷,因為迫害的施行者是人類本身,而上帝似乎依然沈默。

一、從天災到教難:更艱難的信仰試煉

天災往往被視為自然界的無情;而教難,即人類因信仰而遭受政府或社會的系統性迫害,則是有意識、有目的的殘酷。對信徒而言,這比地震或瘟疫更難承受。因為天災沒有主謀,而迫害有手、有眼、有劍──而上帝似乎什麼也沒做。

聖經中雖有信仰受迫的先例:但以理被丟入獅子坑,三個希伯來少年被丟入火窯,早期基督徒被羅馬帝國獅子撕裂。這些故事的結尾多半是「上帝拯救了他們」,信仰獲得勝利。然而,真實歷史卻多殘酷得多──無數人被燒死、被絞刑、被流放,而上帝並未伸手救援。

正如日本天主教作家遠藤周作在小說《沈默》(1966)中所提出的那個令人不安的質問:「上帝啊,你為什麼沈默?你在沉默中到底做了什麼?」

二、日本的教難:血的見證與信仰的崩塌

十六世紀末,日本在葡萄牙與西班牙傳教士的努力下,已有數十萬人皈依天主教。長崎一帶甚至形成堅強的信徒社群。然而,隨著德川幕府統一日本並推行鎖國政策,基督教被視為外來威脅。從 1612 年開始,幕府頒布禁教令,迫害延續兩百多年。

信徒被迫在十字架上受刑、被燒死、或被迫踩踏聖像(踏繪),以證明棄教。許多神父選擇殉道,但也有不少人因長期拷問、身心崩潰而背教。

遠藤周作正是從這一段歷史中,寫下《沈默》的故事:年輕的葡萄牙神父羅德里格斯遠渡日本,尋找失蹤的導師費雷拉,卻親眼見到信徒被逼迫至死。上帝沒有干預,也沒有奇蹟。最後,羅德里格斯也被迫踩踏聖像。

三、背教者的靈魂:信仰失守還是信仰轉化?

《沈默》最令人震撼的地方,在於遠藤周作拒絕用殉道者的勝利來安慰讀者。他描寫的是信仰的崩塌、上帝的缺席、以及人心的破碎。當羅德里格斯在牢中聽見信徒受折磨的慘叫,他終於明白:「我的踩踏,不是因為我不再愛你(上帝),而是因為我愛你。」

這是一種極複雜的神學思考:他背教的行為,反而是為了讓別人不再受苦──他以自己的靈魂換取他人的生命。遠藤讓上帝在小說結尾「悄悄地」說出一句:「我一直在你身旁,雖然我沈默。」

這樣的信仰不是勝利的信仰,而是破碎的信仰。它承認人性會軟弱,信仰會動搖,但上帝仍在沈默中同行。

四、神義論再思:當上帝不出手

傳統的神學相信上帝「全知、全能、全善」。然而,當信徒被迫害、孩子被殺、聖像被踐踏時,這三重屬性似乎互不相容:

若上帝全能,祂能阻止苦難;

若祂全善,祂願意阻止苦難;

但苦難仍發生,故上帝要麼無能、要麼不善。

這正是**神義論(theodicy)**的核心困境。

遠藤周作並未以理論回答,而是以經驗回答。他描寫的上帝不是審判的上帝,而是與人同受羞辱的上帝。這一觀點與德國神學家莫爾特曼(Jürgen Moltmann)在《被釘十字架的上帝》中不謀而合──上帝不是坐在天上冷眼旁觀,而是與受苦的人一同被釘在十字架上。

也就是說,上帝不「出手」拯救,是因為祂選擇與人共苦。祂的沈默,不是棄絕,而是參與。

五、信仰的轉向:從得勝到共苦

教難迫使信仰產生質變。早期教會的信仰建立在「殉道者的勝利」──死亡成為見證。然而在《沈默》中,信仰變成一種內在的存續,即使外在行為崩潰。

這種信仰不再追求奇蹟與解脫,而是轉向「存在於苦難中的愛」。正如遠藤筆下的上帝:「我允許你踩踏我,是因為我願意背負你的軟弱。」這是慈悲而非審判的神,是與人同行而非高坐天庭的神。

在歷史上,日本「隱れキリシタン」(潛伏基督徒)便是在禁教兩百年的黑暗中,偷偷傳信、低聲祈禱。他們失去了神父、聖堂、聖餐,卻保留了一種無形的信仰之火。這種「無聲的堅持」正是《沈默》的回聲。

六、結語:沈默中的上帝,仍在說話

《沈默》挑戰我們對上帝的想像:上帝不是戰場上勝利的將軍,而是囚牢裡無聲的同伴。信仰也不再是避難所,而是一條被血與眼淚浸透的道路。

當上帝沈默,信徒的呼喊反而成為神學本身。因為正如《詩篇》那樣,抱怨與質問也可以是祈禱;沈默的上帝,也在等待我們的質問。

或許,真正的信仰不是「即使信,所以不問」,而是「因為信,所以敢問」。

正如約伯那樣,敢於質問上帝,也敢於在沈默中繼續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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