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的試煉:災難、倫理與宗教成熟
【丁連財的神學與宗教研究論述】信仰的試煉:災難、倫理與宗教成熟
災難是一面鏡子,映照出人性的光與影,也映照出信仰的深與淺。
從花蓮佛祖街的洪災到全球新冠疫情,從地震、戰爭、瘟疫到宗教迫害,人類的歷史始終與苦難相伴。每一次災難,都在逼問人們:信仰究竟是什麼?是逃避恐懼的依附,還是面對恐懼的勇氣?宗教若只在順境中存在,那麼災難便會揭穿它的脆弱;唯有經得起苦難檢驗的信仰,才稱得上成熟。
一、苦難的普遍性與信仰的極限
無論西方或東方,宗教的起點往往與苦難有關。
人因恐懼而尋神,因失控而尋秩序,因無力而尋超越。這一點在《約伯記》中表現得最深刻:一位敬畏上帝的義人,卻遭受無端苦難。他的朋友堅持「罪有應得」的天譴論,約伯卻拒絕這樣的簡化,直面上帝的沈默。這正是信仰的極限:當理性與報應神學失效,人仍能否信?
在台灣與東亞的宗教文化中,人們同樣在災難中尋求意義,只是方式不同。西方以「神義論」追問上帝的公義;東方則以「因果論」解釋報應的秩序。但兩者皆有盲點:一旦災難的規模超出人理解(如天災中無辜者罹難),一切解釋都顯得蒼白。此時,信仰若仍停留在「上天賞罰」的層次,便無法面對生命的無常。
二、宗教成熟的第一步:從報應到同理
宗教的成熟,不在於知識的增加,而在於視野的轉變。
未成熟的信仰,只會問「為什麼我?」——為什麼我遭受不幸?為什麼神不救我?這是以自我為中心的信仰。成熟的信仰,則學會問「為什麼他?」——為什麼他也在受苦?我能為他做什麼?這個轉向,標誌著宗教由自利走向利他,由報應論走向同理論。
以佛教為例,早期信徒向佛祈福免難,但大乘佛教的轉向,是從「自度」到「度他」。菩薩願意留在苦海,不入涅槃,只為眾生。這正是靈性的成熟形態。同樣,在基督教中,耶穌的十字架象徵的不是神的勝利,而是神的共苦。上帝不是高高在上的審判者,而是與人同受苦難的同行者。這些宗教象徵都指向同一核心:成熟的信仰,不在逃避痛苦,而在於面對、承擔、並轉化痛苦。
三、倫理的召喚:信仰作為責任
當信仰超越「靈驗」與「懲罰」後,它將走向倫理層面。
宗教社會學家彼得‧伯格(Peter Berger)說過:「宗教的任務,是為人類世界賦予秩序與意義。」然而現代社會中,這個功能已被科技、政治與消費取代。宗教若要重新被尊重,就必須以倫理行動證明自身的價值。災難之後,最能重建社會信任的,往往不是政權,而是宗教團體的實踐——慈濟的救災、教會的避難所、寺廟的施粥,都使信仰重新成為「行動中的道德」。
這種倫理化的信仰,讓宗教不再只是「保庇的力量」,而是「共生的力量」。人們不再將神明視為施恩者,而視為行善的靈感來源。宗教的神聖性,也不在於神靈,而在於行動本身的善。
四、災難中的「信仰重生」
歷史上,每一次災難都伴隨著信仰的重生。
十四世紀的黑死病摧毀了歐洲三分之一的人口,但也催生了文藝復興與新的人文信仰觀;日本江戶時期的教難雖使天主教幾乎滅絕,卻留下了潛伏基督徒的堅韌見證;二十世紀的納粹浩劫更讓神學進入前所未有的深省——當上帝沉默,人如何仍信?當人類沉默,人又如何仍為善?
花蓮佛祖街的洪災,同樣可能成為信仰重生的起點。當人們不再只問「佛祖為何不保佑」,而開始問「我們能為彼此做什麼」,信仰便從求助轉為共生。這樣的信仰,不需要奇蹟,也不懼災難,因為它的力量來自內在——來自人性中最柔軟、也最堅強的那一部分。
五、信仰的成熟:在沉默中聆聽
宗教哲學家保羅‧田立克(Paul Tillich)曾說:「信仰不是逃避恐懼,而是勇敢地承認恐懼。」
成熟的信仰,不再尋求每一場苦難的答案,而是學會在沒有答案的情境中,仍然選擇信任。它不是盲目的信,而是一種歷經幻滅之後的清醒之信。這樣的信仰如經火鍊成的金屬,失去了光鮮,卻更堅實。
或許,上帝的沉默、佛祖的不靈、天道的無情,都不是信仰的終點,而是信仰的開始。當人能在沉默中仍選擇慈悲,在絕望中仍選擇善,那便是宗教最成熟的時刻。
結語:信仰之成熟,在於能愛無望之人
災難讓人明白,信仰從來不是免苦的保單,而是一種學習苦中行義的力量。
信仰成熟的標誌,不是奇蹟增多,而是同情增深;不是神靈更靈,而是人心更柔軟。
當宗教能帶領人走出自我中心、進入倫理與慈悲的實踐,它便完成了從「靈驗」到「靈性」,再到「仁心」的轉化。
這樣的信仰,不必言神義,也不懼神默。
因為真正的信仰,是在人間行出神的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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