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倫理的最前線——「生態神義論」(theodicy of ecology)

 【丁連財的神學與宗教研究論述】當代倫理的最前線——「生態神義論」(theodicy of ecology);氣候的審判:當共業成為地球的宿命。






在古老的神義論辯證中,災難總是讓人追問:上帝為何沉默?然而,在二十一世紀的語境裡,這個問題必須重構——我們還有資格問「上帝為何允許」嗎?還是應該反過來問:「人類為何一再允許自己破壞地球」?

一、當天災成為人禍:人類世的神學困境

我們正身處一個被稱為「人類世」(Anthropocene)的時代——人類活動已成為地球演化的主導力量。全球平均氣溫上升、極端氣候頻發、冰川融解、森林燃燒、海平面上升、物種滅絕──這些不再是「自然」的變化,而是人類文明自己引發的連鎖效應。

在短短一世紀之內,地球的呼吸節奏被扭曲。某地在兩日內降下全年雨量,城市的排水系統無法承受;另外一地連續數年不雨,農田龜裂、糧食枯竭。極端對比的氣候現象,揭示的不僅是氣象學的變化,更是倫理學的危機。

傳統神義論問:「為何上帝讓災難臨到無辜的人?」

而當代神義論必須問:「為何人類讓無辜的世代承受自己造成的災難?」

上帝或許沉默,但人類的行為卻在吶喊——這並非天譴,而是自我放逐。

二、環境共業:全球化時代的「罪與罰」

氣候變遷最深的荒謬在於:加害者與受害者並不重疊。

碳排放的主要來源是少數工業化國家與跨國企業,但承受後果的,卻是位於赤道與南半球的貧困社群。孟加拉沿岸的村落被海水吞噬,非洲之角的乾旱奪走牲畜與兒童的生命,拉丁美洲農民因異常氣候失去收成,南太平洋島嶼小國海岸線被淹沒。這些地方的人並未「犯罪」,卻在付出代價。

這樣的現象讓古老的「共業說」有了現代翻版。

不同於宗教經典中的「父罪子受」,今日的「共業」是全球化生產與消費鏈所構成的。當北半球的城市點亮燈火、開啟冷氣時,南半球的居民可能正因氣候異常而失去家園。地球的生態報應不分信仰與國界——這或許是人類史上第一次真正的「全球共業」。

三、神學的追問:上帝應為生態浩劫負責嗎?

若一切災難皆源自「自然律」的崩解,那麼問題回到神義論的核心:

這樣的自然秩序仍是上帝的創造嗎?祂為何容許它如此失衡?

傳統神學或許會回答:自然災害是人類墮落後世界的必然後果。保羅說:「受造之物一同歎息勞苦,直到如今。」(《羅馬書》8:22)自然界的苦痛,是亞當之罪的延伸,是整個被造界對人類墮落的反響。這是以「原罪」為基礎的生態神學。

但若將焦點移至現代,我們不得不承認,這場浩劫並非單純的「被動墮落」,而是「主動犯罪」。

上帝並沒有命令人類砍伐亞馬遜森林、排放溫室氣體、過度捕撈、傾倒垃圾,更沒有要求人類胡亂棄置難以降解的塑膠產品。

這些行為皆是出於人類的自由意志,而自由意志一旦偏離敬畏,便成為傲慢與破壞的源頭。人類濫用自由意志,就必須為其所做抉擇負起責任。

因此,氣候變遷不是上帝的責任,而是人類對自由濫用的終極見證。

四、從「弒神者」到「弒地者」:共業思維的再現

回顧歷史,基督教曾以「共業」邏輯詮釋猶太人苦難——他們被指為弒神者(deicide),因此長久受詛咒。今日,人類以科技與貪慾「弒地」(geocide),同樣造成整體苦果,只是這次無可推諉。

人類的「弒地行為」包括:無限制開採與燃燒化石燃料;

無視生態平衡的農業與漁業;

以經濟增長為名的森林焚毀與棲地破壞;

以及將地球視為「資源庫」而非「生命共同體」的思維。

結果是:冰川融化、珊瑚白化、極端氣候頻繁、物種滅絕——這些都是地球的哀歌。

而上帝,若仍在其中觀照,或許早已以創世記的語氣質問我們:「你們要修理看守這園子」(創2:15),但為何反將它踐踏?

五、共業說的倫理陷阱

然而,若將氣候變遷理解為「人類共業」,仍需警惕其危險:

1. 模糊責任分配──說「全人類都有責任」容易掩蓋加害者與受害者的差距。真正應被追責的,是碳排放大國與跨國資本體系,而非整個物種的抽象罪。

2. 道德虛無化──若苦難被視為報應,人們會對受害者失去同情。當洪水淹沒孟加拉的村莊時,若有人說「那是人類的報應」,這句話就等於取消了援助的必要。

3. 神學的誤導──若將生態災難解釋為「上帝懲罰人類」,就再次回到以往錯誤的思維:以神之名合理化毀滅。事實上,《約伯記》早已否定此種簡化邏輯:苦難無法用道德算式計算。

六、從共業到共責:新的神學倫理

要走出共業說的陰影,神學必須轉向「共責」(shared responsibility)的思維。

這意味著:

我們並非共同受罰,而是共同負責;

我們的信仰不在於等待上帝補救,而在於以行動回應祂的創造託付。

這種神學觀可追溯至《創世記》的原始命令:「修理看守」(abad 與 shamar)。人類被召喚成為管理者或照護者(steward),而非掠奪者。若「罪」意味破壞關係,那麼生態神學的救贖,就是恢復與萬物的關係。

因此,教會講壇若仍停留在末世恐懼或懺悔神話,便忽略了最迫切的救贖工作——綠化、節能、減碳、關懷受災者、推動公義的氣候政策。神義論在這裡不再是抽象哲學,而是行動神學。

七、結語:審判之日或更新之日?

當極端氣候的災難一波波襲來,許多人說:「這是末日的徵兆。」

但或許,這不是上帝的審判,而是地球的警鐘。

上帝並未棄我們於災難,而是讓自然的痛苦成為啟示──

提醒人類,若不悔改,將自我毀滅;若能覺醒,仍有更新創造的希望。

這正如羅馬書八章十九節所言:「受造之物切望等候神的眾子顯現。」

地球正等待人類重新成為「守護者」而非「掠奪者」。

當我們從「共業」轉向「共責」、從「懲罰」轉向「修復」,那麼,氣候的審判或許仍能轉化為創造的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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