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與權力之爭——薩拉菲主義與現代改革派的對峙 伊斯蘭六大神學戰場之三

 【丁連財的神學與宗教研究論述】信仰與權力之爭——薩拉菲主義與現代改革派的對峙

伊斯蘭六大神學戰場之三









前言:為何把「信仰/權力」列為神學戰場?

在伊斯蘭思想史中,有一條持久而尖銳的張力線索:宗教如何回應現代權力與社會變遷?這不只是政治學問題,而直接牽涉到詮釋權威(who interprets)、法理來源(what counts as legitimate sharīʿa),以及信仰能否或應否適應現代世俗制度(如國家主權、民主、法治、人權)。當代伊斯蘭世界中,這條線索主要由兩類思想力量交鋒:一端是自稱回歸「初代烏瑪(salaf al-ṣāliḥ)」的薩拉菲主義(Salafism، سلفية),另一端則是主張在現代語境下重新詮釋經典、強調理性與歷史脈絡的現代改革派(Modern Reformers / Neo-Modernists)。這場對峙既有神學面向(詮釋方法、啟示與理性、律法與倫理),也有權力面向(國家與宗教機構的聯盟或對抗、社會動員、暴力或非暴力路線)。

一、什麼是薩拉菲主義?——多元的同名現象

“Salafism”一詞源自 salaf(الصلف/السلف)意指「虔誠的先行者/前三代(the pious predecessors)」。但作為現代運動,薩拉菲主義並非單一教派,而包含至少三個大向度(學術常用的分類):

1. 教義/學術薩拉菲(Scholarly Salafism):強調回歸《古蘭經》(al-Qurʾān)與先知穆罕默德之聖行(Sunnah سنة)原初意義,反對後世“創新”(bidʿa بدعة)與妥協。此路線注重教義純潔與社會道德重整,傾向字面主義(literalism / ẓāhirī tendencies)。

2. 政治薩拉菲 / 活躍主義(Political / Activist Salafism):接受政治參與甚至尋求構建伊斯蘭政權,採用政治運動策略,包括訴諸選舉、政黨化或反體制運動。某些層次與伊斯蘭主義(Islamism)交疊,但仍以「回歸先行者」為其神學自我正當化。

3. 聖戰薩拉菲 / 激進或聖戰主義(Salafi-Jihadism):將字面主義政治激進化,主張以武力推翻被視為不正當或不敬虔的政權,建立「真實的」伊斯蘭統治(如 al-Qaeda、ISIS 的某些派別所代表的極端化形態)。重要的是:並非所有自稱薩拉菲者都擁抱暴力;多數屬第一或第二類。

歷史地理上,現代薩拉菲思潮受多重影響:18 世紀阿拉伯半島的**瓦哈比(Wahhābiyya وهابية)**宗教改教運動與18–19 世紀以來的聖行主義(Atharī)復興;與 20 世紀石油財富結合後的沙烏地阿拉伯國家建構,以及冷戰與去殖民化年代的地緣政治變遷,促使薩拉菲資金、教育機構、媒體與國際網絡的擴散。

二、現代改革派是誰?——理性、歷史與社會倫理的倡導者

「現代改革派」並非單一學派,而是一系列在 19–21 世紀興起,主張透過**重新詮釋(reinterpretation / ijtihād اجتهاد)**古蘭經與聖訓,以回應殖民、科學、民主與人權議題的思想運動。代表性人物(與其主要方向)包括:

穆罕默德·阿卜杜(Muḥammad ʿAbduh، 1849–1905):主張教育改革、法律現代化與理性詮釋,強調宗教倫理而非字面刑罰的機械復制。

拉希德·里達(Rashīd Ridā、1865–1935):阿卜杜門徒,對伊斯蘭政治理論有系統化思考,兼具保守與改革的混合。

法茲爾·拉赫曼(Fazlur Rahman、1919–1988):提出「雙重運動」方法(double movement),主張通過歷史-語境學理解啟示,再把倫理原則應用於現代。

阿卜杜卡里姆·蘇魯什(ʿAbdolkarim Soroush)與更近自由派思想家:提出宗教知識的相對性與可批判性,強調宗教自由與個人良知。

改革派通常強調:

經文需要被還原至其啟示語境(contextualization);

聖訓的接受需批判地檢視其譜系(isnād)與適用性;

法學(fiqh)中的許多規範是時代產物,可透過 maqāṣid al-sharīʿa(法目的論)與 maslaha(公共利益)重新衡量。

改革派與薩拉菲的張力,不僅是詮釋方法之爭,更涉及:現代國家治理模式(世俗國家 vs. 伊斯蘭法國家)、教育課綱、性別平等、言論自由以及宗教多元容忍度等具體公共議題。

三、神學層面的核心分歧:文本權威、詮釋方法與創新(bidʿa)

1. 文本權威與其可塑性

薩拉菲:強調《古蘭經》與《聖訓》之字面權威,採取保守的文本讀法,警惕所有被視為非原初之創新(bidʿa)。

改革派:強調文本的情境性,允許歷史語境化的再詮釋,主張ijtihād為回應新問題的合法工具。

2. 詮釋方法(tafsīr)

薩拉菲傾向 tafsīr bi-l-maʾthūr(以傳述為本)或字面主義。

改革派傾向語境批評(historical-contextual hermeneutics)、語言學與社會倫理取向。

3. 創新(bidʿa)之判定

對薩拉菲而言,許多現代實踐(電影、音樂、某些慶典、政黨政治)常被指為宗教上的創新或西化入侵,須被制止。

改革派則認為「一切新事物不必然為惡」,應以 maqāṣid(法目的)衡量其倫理正當性。

4. 政治正當性

薩拉菲在面對現代國家有多重戰略:從「順從/靜默主義(quietist)」以維持宗教純潔、到「參政激進(political Salafism)」以改革政制、再到「聖戰激進(jihadist)」以武力推翻。

改革派一般傾向通過法律與民間改革而非以宗教暴力來實現變革,並傾向尋求與世俗法制的某種互動或妥協。

四、歷史案例與互動:權力如何塑造神學?

1. 沙烏地阿拉伯模式(瓦哈比主義 Wahhābism 與國家建構)

18 世紀穆罕默德·伊本·阿卜杜勒-瓦哈卜(Muḥammad ibn ʿAbd al-Wahhāb)在阿拉伯半島發起的宗教改革,被紹德家族(Al-Saud)所採納,形成政治—宗教聯盟。到了 20 世紀,紹德家族的石油財富使得瓦哈比/薩拉菲教義得到全球資金、學校與宣教網絡的支持,形成一種由國家資助的薩拉菲輸出型模式。此模式說明:權力與資源能極大地擴張某一神學詮釋之影響力。

2. 穆斯林兄弟會(Muslim Brotherhood، الإخوان المسلمون)與現代伊斯蘭主義

1928 年在埃及由哈桑·班納(Hassan al-Banna)所創的穆兄會,並非典型薩拉菲,但在政治穆斯林主張中強調以伊斯蘭為社會動員基礎。與薩拉菲的差異在於:穆兄會較重視組織政治、社會服務與意識形態鬥爭;而薩拉菲(某些路線)更撿選教義純潔做首要任務。兩者在 20 世紀的反殖、反帝語境下,經常成為相互競逐民眾支持的勢力。

3. 現代化壓力下的改革回應

在被殖民或遭現代法制改寫之地(如埃及、印度次大陸、南亞、東南亞),改革派的教育與司法思想(例如阿卜杜、法茲爾-拉赫曼)促成一定程度的法律現代化與教育改革,但也遭遇保守—薩拉菲化的反彈。政權有時會維持溫和保守以穩定統治(類似沙烏地阿拉伯模式),或以世俗化改革壓制宗教保守以推動國家現代化(如土耳其早期共和國凱末爾的世俗化政策),兩者互動影響深遠。

五、從話語到暴力:激進化的路徑與神學正當化

雖然大部分薩拉菲者與改革派互為思想對手,但真正的分水嶺在於是否以暴力作為正當手段。一些激進群體(如 al-Qaeda、ISIS)採取極端字面主義,結合選擇性詮釋的聖訓與末世論,為暴力提供宗教正當化。他們常援引「建立真主法制」與對「不義政權」的反抗來正當化刺殺與恐怖行動。此一路線遭到絕大多數穆斯林神學家的譴責,甚至遭到其他薩拉菲流派斷然否認(如多數沙烏地阿拉伯的宗教機構對 ISIS 的定性為罪惡與違教)。

另一方面,某些政治薩拉菲主義者走向合法政治參與,嘗試透過選舉制度或政黨組織影響法律。這類策略較接近穆斯林兄弟會式的社會—政治工程,但仍以「正統性回歸」作為意識形態核心。

六、改革派的內部差異與策略

改革派本身內部多元,包括溫和現代主義、自由派與激進批判派:

温和現代主義(如阿卜杜、Rashīd Ridā 的早期追隨者)尋求教育改革、法律現代化與宗教與科學和解。

倫理與目的論導向派(如 Fazlur Rahman)強調 maqāṣid al-sharīʿa(法目的)與文本倫理的現代應用。

自由派/批判派(如 Amina Wadud、ʿAbdolkarim Soroush 等)更強調性別平等、宗教知識的可批判性與宗教—政治分離的必要性。

改革派的策略包含學術批判、司法改革倡議、社會運動,以及參與政黨政治。這些策略有時能取得實務性成果(例如法律體系的漸進更改或教育課程的調整),但也常遭遇保守勢力在宗教語言上的有效抵制。

七、結語:張力、妥協或新合成?

「信仰與權力之爭」不僅是概念或口號,而是每一代穆斯林在面對變遷時必須回應的具體問題:誰有權解釋真主之語?宗教是否可被國家機器利用?現代法治與伊斯蘭教法如何共存?薩拉菲主義提供了對「純潔」的強烈呼喚與社會紀律,而現代改革派提供靈活性、倫理重構與與時俱進的詮釋工具。

兩者都非單純的“善”或“惡”——薩拉菲的警惕有其社會倫理意義(面對腐敗與墮落時的道德召喚);改革派的開放也有其進步潛力(性別正義、法治與人權)。然而,當宗教被動員為權力工具(無論是為了守護政權,或為了推翻政權),神學必然被政治化,對話變為權力鬥爭。未來的可能道路包括:對話性的中間路線(結合法目的論的保守改革)、或基於公民社會的世俗—宗教妥協,抑或在最壞情況下,進一步的極端化與衝突。

最終,本戰場提醒我們:在宗教與權力交織的語境下,神學不再只是抽象論述,而直接影響生死、法治與社會正義。理解薩拉菲與改革派之爭,便是理解當代伊斯蘭世界如何在傳統與現代之間尋找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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