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爾斯•泰勒(Charles Taylor)《世俗時代》(A Secular Age) 評介
【丁連財的神學與宗教研究論述】查爾斯•泰勒 (Charles Taylor)《世俗時代》(A Secular Age)評介
現代性的宗教寓言、信仰感知的轉向與意義場域的碎裂
一、導論:現代性最大問題不是「不信」,而是「信的方式被改寫」
Charles Taylor(查爾斯・泰勒)是當代哲學界最具份量的思想家之一,橫跨政治哲學、宗教哲學、現代性研究與社會理論。《世俗時代》(A Secular Age, 2007)是其思想成熟期的巨著,被譽為二十一世紀研究宗教與現代性最重要的經典之一。
傳統「世俗化理論(secularization theory)」主張:
> 現代化 → 科學興起 → 宗教式微
這一論述由 Max Weber、Émile Durkheim、Peter Berger 等人(後者後期已反悔而承認世俗化並未導致宗教衰弱或滅亡,靈恩派/五旬節教派的大興旺就是證明)主導了二十世紀。
Taylor 則徹底推翻此圖像,指出:
> 現代性不是宗教消失,而是宗教「可能性的條件」發生劇烈變化。
也就是說:
人不是不再相信上帝
而是 信仰不再是社會自然而然的背景,而成為個人的選項
信仰的可行性條件(conditions of belief)被改寫
Taylor 的核心命題在於「信仰有了競爭者」,而不是「信仰消失」。
這種診斷比我們常見的「宗教衰退」論法深刻、精準而多層。也因此,《世俗時代》不是講「宗教史」,而是講:
> 人類意義感、超越向度、可居住世界(habitable world)如何從中世紀走到當代?
我們如何從一个“很難不信神”的世界,變成今天“一個很難信神”的世界?
這是泰勒用 900 頁大書要回答的問題。
二、三種「世俗」(three senses of the secular):對論辯框架的重新定義
Taylor 一開始就指出,世俗(secular)不是單一概念,而有三種不同的意涵。
Secular 1:去宗教化(de-religionization)的社會空間
這是最普遍的理解:
學校、法院、政府等空間不再由宗教掌權。
Secular 2:宗教參與度(信仰與實踐)下降(decline of belief and practice)
意即:去教會化、祈禱減少、神職人員影響力下降。
Secular 3:信仰條件改變(conditions of belief)——泰勒真正要討論的核心
即:
> 信上帝不再是「唯一合理」或「自然不言自明」的選項。
而是眾多選項之一。
這第三種「世俗」才是泰勒的主戰場。
他指出:
中世紀:不可能不信上帝,不信是難以想像的(impossible not to believe)
現代:信仰脆弱,信上帝變得難以持守(fragile to believe)
問題不在於宗教是否消失,而在於:
> 現代人無法再直觀地感到自己活在一個「充滿上帝的世界」。
世界的感知結構被改寫了。
三、「被隔絕封閉的人」(buffered self)興起:現代人的心理結構革命
本書最具思想創意的部分之一,是泰勒提出的兩種自我結構:
1. 多孔而可滲透的自我(porous self):中世紀人
自我與世界流動相連
天使、惡魔、靈界、祝福、詛咒皆可能影響生活
世界是「充滿魅趣魅惑的世界」(enchanted world)
2. 被封閉的自我(buffered self):現代人
自我與世界之間有一道心理邊界
內在是「我」,外在是物質世界
沒有靈力的滲透
世界「祛魅」(disenchanted),僅剩自然因果
泰勒指出:
> 現代性的核爆是:心靈結構改變,而非宗教「消失」。
現代人得以「不信」,不是因為宗教證據不夠,而是因為:
我們再也感受不到世界是神祇與靈力的場域
我們的自我結構已封閉
意義與超越再也不是自然而然的感覺
信仰變成一種「選擇」而非無所不在的「空氣」。
四、內在框架(immanent frame):現代性的隱形牢籠
泰勒指出,即便現代人相信上帝,也活在一個「內在框架」(immanent frame)中,此框架具有三種特徵:
1. 自然化世界(naturalized world):
世界以科學、因果、歷史力量解釋,不再以上帝意志理解。
2. 自我自足,自我主體化(self-sufficiency of the self):
道德、意義不再仰賴超越,而是由個人創造。
3. 超越被邊緣化(marginalization of transcendence):
超越不再是世界中心,而成為個人偏好。
但泰勒指出:
> 內在框架不是一組科學事實,而是一種哲學決定,是現代性的無意識信仰。
這框架限制我們,使現代人即便想要信上帝,也會感到:
世界太封閉,世界與自我之間有道高牆
心靈太自給自足
超越變得“不合理”
這是「世俗時代」的核心悲劇。
五、道德敘事與道德想像的轉向(moral narratives):從榮耀上帝到完善自我
泰勒細緻描繪道德結構如何改變——從「以神為中心」變成「以人為中心」。
**中世紀的道德想像:
生命目的 = 參與上帝的秩序(participation in the divine order)**
生命以上帝為中心
善 = 依循被創造的秩序
自我是嵌入於教會與世界的(embedded self)
**現代的道德想像:
生命目的 = 自我實現(self-fulfillment)**
個人優先(priority of the individual)
人成為道德的來源
自我從共同體抽離(disembedded self)
這不是「人變壞」,而是:
> 人類形上想像被根本性重新配置。
六、現代性的「交叉壓力」(cross pressures):懷疑與渴望並存
泰勒指出當代人心靈的最深狀態:
> 現代人既難以信上帝,也難以不信上帝。
這就是他所謂的「交叉壓力」(cross pressures):
科學世界觀 → 使人難以信
內在空虛、意義裂解 → 使人難以不信
世俗世界的平淡(flatness)
道德感的碎裂(moral fragilization)
深度渴望(longing)不斷湧現
因此:
現代無神論不是冷靜的
宗教信仰也不是自明的
兩者都在壓力中前行。
七、敘事史學:從宗教改革運動到人文主義興起的意外後果
泰勒的歷史敘述極具洞見。他指出:
> 現代世俗化不是啟蒙運動的陰謀,而是基督教內部改革的意外後果(unintended consequences)。
尤其是宗教改革(Reformation)與晚期天主教的反宗教改革(Counter-Reformation):
推出更內在、更道德化的信仰
打擊魔法性(對聖物、聖地、朝聖的相信)
強調良心與內心純潔
鼓勵人人閱讀聖經與個人敬虔
這些改革的結果是:
> 拆除一個「充滿魅力的世界」
但給予人一個「內在道德的個體」。
諷刺的是:
去魅化(disenchantment) → 打開了自然主義
對個人良心的強調 → 打開了自我中心主義
反對聖像 → 促成現代自主
泰勒的結論令人震撼:
> 現代世俗化不是反宗教,而是源於基督教的內在邏輯。
八、泰勒論世俗化的反轉:不是衰敗,而是「多元滿溢」
泰勒反對將現代性視為悲劇。他指出:「多元性」是現代性的禮物。
他認為:
現代人可以自由信上帝
也可以自由不信
各種生命型態共存
沒有任何權威可以壟斷意義
但他也承認:
多元性導致焦慮與裂解
精神疾病增加
意義感崩壞
個體壓力巨大
現代性是一個「生活型態與生命意義有太多選擇的危機」。
九、泰勒的神學與哲學位置:對自由派與福音派的雙重批判
對自由派神學的批評
自由派認為宗教應該:
合乎理性
合乎當代價值
以道德為中心
泰勒認為這種宗教的超越性太薄弱(thin transcendence),失去超越的力量。
對福音派的批評
福音派常:
把「世俗」理解成道德墮落
把信仰當成命令,而非生命圖像
忽略信仰可行性的文化條件
泰勒認為福音派不了解:
> 現代人不是「不願意信」,
而是「無法像以前那樣信」。
宗教需要重建深層意義場域。
十、評價:優點與限制
(一)主要貢獻
1. 重新定義世俗化,超越了宗派衰敗論與進步論。
2. 提出信仰「條件」的哲學探討(conditions of belief)。
3. 精準描述現代人心靈結構:交叉壓力。
4. 提供宗教研究跨哲學、歷史、社會學的整合架構。
5. 揭露現代性不是單一路線,而是多元敘事。
(二)可能的限制
1. 書寫太長,過度敘事,缺乏系統性架構。
2. 缺少對非西方宗教(佛教、伊斯蘭、儒教)發展的比較。
3. 少談科技、資本主義與當代媒體的巨大影響。
4. 對「內在框架」的解構仍太理論化。
5. 對教會應該如何回應世俗化的具體指示與建議不足。
十一、結語:在世俗時代尋找心靈可居住世界
泰勒的最深層結論是:
> 世俗不是宗教的死亡,而是宗教可能性的改變。
在此新時代:
信仰不再自動
超越不再容易
意義需要重新建造
自我在懷疑與渴望中拉扯
現代人不再生活在「一個」世界,而是生活在多重意義世界的交會處。
泰勒試圖讓我們看見:
> 信仰不是失落,而是變得更複雜、更脆弱,也更真實。
世俗時代不是終點,而是宗教想像力重新展開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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