製造穆罕默德(三)從《Rangila Rasul》到《The Jewel of Medina》——先知形象的殖民與後殖民戰場
【丁連財的神學與宗教研究論述】製造穆罕默德(三)從《Rangila Rasul》到《The Jewel of Medina》——先知形象的殖民與後殖民戰場
一、引言:被製造的聖像
每一個宗教的創立者,都在歷史與信仰之間被重複「製造」。佛陀在經典中成為覺者的象徵,耶穌在畫布上成為受難的救主,而穆罕默德在伊斯蘭傳統中則被嚴格地排除出任何具象描寫之外。這不僅是神學命令,也是文化禁忌。穆罕默德不可被畫、不可被戲仿、甚至不可被虛構。因為在穆斯林世界裡,先知形象是信仰尊嚴與集體認同的核心;對其的描寫若脫離敬意,便被視為褻瀆。
然而在伊斯蘭以外的世界,這樣的禁區卻往往被視為挑戰。從二十世紀初的英屬印度到二十一世紀的美國與歐洲,非穆斯林的作家與藝術家多次嘗試「再現穆罕默德」,結果幾乎無一例外地引發政治風暴與暴力抗議。魯西迪的《撒旦詩篇》已是全球矚目的例子,但其實在他之前與之後,還有兩本書以不同方式「製造」穆罕默德:一為殖民時代的《Rangila Rasul》(1924),一為後殖民時代的《The Jewel of Medina》(2008)。
兩者相距近一世紀,語境、語氣、作者性別與動機皆不同,但命運卻有令人深思的相似:皆因觸碰穆罕默德的形象而招致禁令、焚燒、威脅或強烈公共反彈。這些事件揭示的不只是宗教敏感,更是「誰有權詮釋先知」的問題——信徒、殖民對手還是後殖民/西方的再詮釋者?
二、殖民印度的「異教諷刺」——《Rangila Rasul》(1924)
背景:英屬印度晚期,宗教身分政治與群體對峙激烈。穆斯林與印度教徒在政治、文化與社會層面頻繁衝突,報刊與小冊子成為群眾動員與文化攻防的工具。
內容與語氣:《Rangila Rasul》以烏爾都文出版,書名含有「風流、艷麗」之意(英文版書名是Different Colors of Prophet)。文本以諷刺與貶抑的口吻描述先知的婚姻與私生活,特別針對多婚與年齡差等題材,以戲謔方式呈現一位在穆斯林視域中被視為神聖的人物。
社會反應與後果:出版後旋即引發穆斯林社群的強烈抗議,街頭示威、請願不停。1929年,出版者 Mahashe Rajpal 被 Ilm-ud-din 刺殺,事件震驚社會。此案亦促成或加速英屬印度(後續被南亞國家承襲)對「褻瀆」刑法的立法與強化(如 295A 類條),將言論與宗教感情的衝突制度化。
分析角度:《Rangila Rasul》不是單純文學作品,而是殖民語境下文化戰爭的產物。它揭示了語言如何在被支配/反支配的關係中用作武器:以諷刺之名挑釁對方的聖物,進而誘發宗教情感的集體防衛。
三、後殖民時代的「西方浪漫」——《The Jewel of Medina》(2008)
背景:21世紀初的全球語境不同於二十世紀二○年代。九一一事件與其後的地緣政治,使西方社會更頻繁地討論伊斯蘭與現代性、女性權利、歷史記憶等議題。這一背景下,某些西方作家嘗試用小說去「還原」或「理解」伊斯蘭史中的女性角色。
內容與語氣:Sherry Jones 的《The Jewel of Medina》以 Aisha(阿伊莎)為敘事中心,描寫她從童年到成為穆罕默德妻子的成長與情感世界。作者出於同情與女性主義關懷,企圖以小說化的方式給予阿伊莎主體性與聲音。語調偏向浪漫化與情感敘述,並非惡意侮辱。
社會反應與後果:儘管作者自述出發點是賦權與還原,出版商在學術顧問警告可能招致安全風險後,最終撤回美國出版計畫。書在其他國家小範圍出版後,也在某些地區引起焚書或暴力威脅。事件暴露了全球出版界面對宗教敏感議題時的自我審查機制與安全考量。
分析角度:與《Rangila Rasul》的惡意不同,《The Jewel of Medina》屬於一種「好意的再現」,但它仍踩進了被穆斯林視為神聖不可侵犯的領域。這顯示:即使是出於尊敬或同情的敘事,只要由外來者書寫、以外來語法重構先知周邊的人物,也可能被解讀為文化霸佔或對宗教邊界的侵犯。
四、被禁忌的重現:從「諷刺」到「浪漫」
將兩本書放在一起比照,既能看見顯著差異,也能看出驚人的相似處。為便於引用,下面以條列方式比較主要面向:
1. 時代與歷史語境
—《Rangila Rasul》出自英屬印度的殖民語境,屬於地域性宗教與身分政治的攻防。
—《The Jewel of Medina》出現在後9/11的全球化語境,屬於跨文化、後殖民與性別議題交織的文本。
2. 作者身分與動機
—《Rangila Rasul》的作者/發行者被視為印度教徒或與反穆群體有關,寫作帶有挑釁、反擊或嘲弄性質。
—Sherry Jones 為美國女性作家,動機宣稱為還原與賦權,著眼於女性主體性。
3. 文本語氣與表現手法
—《Rangila Rasul》以諷刺、戲謔與貶抑為主,直接攻擊先知形象。
—《The Jewel of Medina》以歷史小說手法、浪漫化與情感化敘述為主,嘗試人性化阿伊莎及其處境。
4. 對穆斯林社群的觸及方式
—前者直接貶低、侮辱,屬於攻擊性的文化侵害。
—後者雖非攻擊性,但因涉及先知近親的私領域,被視為逾越神聖邊界。
5. 公共反應與後果
—《Rangila Rasul》導致街頭抗議、刺殺事件,並促成法律層面(褻瀆條款)的回應,後果具長期政治法制影響。
—《The Jewel of Medina》導致出版撤回、自我審查、以及部分地區的焚書或暴力事件,突顯全球出版生態與安全顧慮。
6. 代表的社會/文化議題
—《Rangila Rasul》凸顯殖民語境中的宗教權力鬥爭與群體認同衝突。
—《The Jewel of Medina》凸顯後殖民對話中性別、敘事權與歷史重寫的張力。
7. 對話語權的啟示
—兩起事件皆問出:誰有權講述先知的故事?外來的再現是否構成對文化主權的侵害?
—不論出發點是侮辱還是同情,非內部(非信徒)對先知的再現往往會被視為對整個社群尊嚴的挑戰。
五、綜合分析:形象、權力與集體防衛
幾個關鍵觀察可以幫助理解為何兩本本質不同的書,結局出現相似的激烈反應:
1. 神聖與群體認同的重疊:在伊斯蘭文化中,先知不只是宗教人物,還是集體記憶與社群尊嚴的象徵。任何對該象徵的改寫,會被等同為對整個社群的攻擊。
2. 話語權的不對等:殖民遺緒使得外來文化對宗教符號的再現常帶有權力投射,這種不對等使得「外來想像」容易被認為是霸佔性的再製。
3. 意圖與接收之間的裂隙:作者的善意或惡意並不決定文本的接收;文化語境、政治氛圍與受眾的歷史記憶共同決定了回應的激烈程度。
4. 法律與市場的制度化影響:從褻瀆法條到出版商的自我審查,社會制度會把文本爭議外化為法律或市場決定,進而改變公共言論的邊界。
5. 公共領域的無解困境:在尊重宗教情感與保衛言論自由之間,往往缺乏一條能被各方接受的中間路徑,導致衝突容易激化而不易調和。
六、結語:再製造、反製造與未完的對話
從《Rangila Rasul》的諷刺到《The Jewel of Medina》的同情化再現,兩者看似南轅北轍,實則在「誰能說」「怎樣說」「為何說」的問題上指向同一核心:穆罕默德不只是歷史人物,他更是文化邊界與政治權力的標記。當外來者試圖以其語法重述先知或其家庭,無論出於挑釁或同情,往往都會觸發集體防衛反應。
若要超越這種反覆的暴力與自我審查,跨文化對話需要的不僅是善意的想像,而是制度性與教化性的努力:建立尊重宗教情感與保障言論空間的制度機制;提升歷史與宗教識讀,使不同文化的敘事者能更敏感地理解何處為他者的禁區;同時推動更包容的公共討論空間,讓學術研究、文學創作與宗教社群能在可預見的規範下展開對話。
製造穆罕默德的過程尚未結束。每一部再現作品既是對過去的重述,也是對當代權力與身份的重新投影。理解這些事件的政治社會根源,或許是我們朝向更少暴力、更有理性的跨文化交流能走出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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