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身走入靈恩派：一場聚會如何改變人的身心—從參與現場到宗教社會學的分析

 【丁連財的神學與宗教研究論述】親身走入靈恩派：一場聚會如何改變人的身心——從參與現場到宗教社會學的分析

我第一次踏入台北某大型靈恩派教會（屬真耶穌教會系統）時，是在一個普通的週日早晨。門外陽光還帶著柔光，但禮拜堂內的氣氛已處於另一個世界：鼓聲、琴音、投影幕的歌詞、正在禱告的聲音交錯，像是一股強大的情緒洪流，把我推進一個高度激動的宗教空間。

作為宗教社會學的參與者與觀察者，我原本預期自己會保持「距離」。但真正置身其中時，我立即理解了一個事：靈恩派的力量不在教義，而在身體。

在那裡，宗教不是思想，而是一種「進入」的經驗。

一、踏入聚會的瞬間：情緒的快速升溫

聚會開始後，音樂敬拜團站上台，鼓手敲出強烈節奏，吉他加入，會眾立刻站起來。幾百人同時舉手、拍掌、唱歌。音響的震動穿過胸腔，所有人都似乎在同一個呼吸節奏內。

一個剛走進來的陌生人，很難不被這股情緒「卷進去」。

我看到：

有人流淚

有人閉眼搖晃

有人一邊唱一邊跳

有人用只有自己聽得懂的聲音祈禱

旁邊一位中年婦女轉向我說：「今天你會遇見聖靈。」她說得很自然，彷彿這是必然會發生的事。

在宗教社會學語言中，這樣的時刻正是宗教社會學家涂爾幹所謂的**「會眾集體沸騰」(collective effervescence)**：

> 大量身體在同步動作、共同唱頌，情緒彼此感染，使個人被捲入比自己更大的力量中。

這不是單純的情感波動，而是一種情緒共振的儀式化場域。

二、身體成為宗教的器官：方言、醫治與按手禱告

敬拜之後，是信息與禱告時間。講台上的牧者開始呼籲會眾：「若你需要上帝的醫治、需要力量、需要突破，請到前面來。」

於是我看到一股「潮水」般的人流走向台前。

1. 方言彷彿從四面八方湧出

站在裡面，我耳邊突然同時出現數十種不屬於任何已知語言的聲音。有人發出短促的音節，有人則像在吟唱。我雖然不信這些語言本身，但我無法否認它們創造出一種心理效應：

只要你身處其中，你的大腦會自然開始「適應」這個語境。

同樣的經驗在靈恩派聚會裡無數次被見證，「方言」成為：

信徒表達內心的方式

群體認同的象徵

心理脫離現實焦慮的出口

集體情緒的催化劑

2. 按手禱告與哭泣

牧者按著個人的頭禱告，每當他的手輕輕一推，那人便往後倒下，被後方接著。這是靈恩派常見的「倒下」（slain in the Spirit）現象。

我近距離觀察到：

有人全身發抖

有人大哭

有人靜靜躺著，像睡著一樣

心理學中，這是一種高度暗示下的身心釋放；而在宗教文化裡，則被理解為「聖靈的能力」。

靈恩派強調的不是「理解」上帝，而是「被觸摸」的感覺。

三、涂爾幹會怎麼看這一切？

如果涂爾幹站在我旁邊，他一定會興奮地說：

> 「這就是宗教最原初的力量。」

他在《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中指出：

宗教力量不是超自然，而是群體情緒的凝聚

集體同步行動能讓個人感到力量提升

群體創造的情緒會被誤認成「神聖」（希特勒的納粹黨大集會也有此功能，毛澤東的紅衛兵也是）

在靈恩派聚會中，那些「被聖靈充滿」的經驗，其實與：

大型演唱會

政治集會

儀式性舞蹈

部落祭典

的心理作用高度類似。

只是靈恩派將它包裝成：

「這是聖靈的工作。」

因此信徒不但接受，也積極尋求這樣的身心刺激。

四、為何靈恩派在全世界增長最快？

（拉丁美洲、非洲、韓國、台灣……）

從我的田野觀察與社會學分析，原因至少有以下六點：

1. 它抓住了人的情緒需求

在情緒缺乏出口的社會（像是貧困、失業、都市疏離、家庭壓力），靈恩派聚會提供：

哭泣的空間

歡呼的空間

被擁抱的空間

說出痛苦的空間

期待奇蹟的空間

心理補償功能極強。

2. 它把神蹟視為日常，而非罕見事件

在聚會中，神蹟不是例外，而是常態：

生病得醫治

經濟改善

家庭修復

情緒重生

信徒把這些看成是「聖靈動工」，而非偶然。

3. 它的儀式可快速複製

哪裡有鼓、有麥克風、有講台，就能複製出同樣的聚會氛圍。

4. 它讓信徒直接參與，而不是旁觀

靈恩派最強的地方在於：

> 你無法在聚會中完全置身事外。

當你被數百人包圍，一起唱、一起哭、一起禱告，你很容易被拉入集體情緒。

5. 它提供超越理性的神秘體驗

許多信徒真正留下來，不是因為講道，而是因為：

那天他哭了一場

他覺得肩膀輕了

他第一次覺得自己被愛

他覺得上帝說了什麼

心理與神秘交織，形成強大的宗教吸附力。

6. 它重塑個人的尊嚴感

在貧困、社會邊緣、疾病、家庭困境中，靈恩派給人一句強而有力的訊息：

你有價值，你可以被翻轉。

這種心理賦權（empowerment）在社會弱勢中特別有效。

五、我走出聚會時的想法

當我走出禮拜堂時，外面的陽光依舊。但我知道，裡面那種情緒能量足以改變一個人。

靈恩派的增長，不是教義的勝利，而是：

情緒的勝利

心理的勝利

集體沸騰的勝利

一種能讓人「活著」的宗教感

而這些力量，往往比任何經文或教義都更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