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師記探索(二):士師時代的部落政治:鬆散聯盟與民族身分危機
【丁連財的神學與宗教研究論述】士師記探索(二):士師時代的部落政治:鬆散聯盟與民族身分危機
取材自《士師記》

《士師記》(Book of Judges)呈現的是一個未成國家、未成民族、未成制度的過渡時期。此時的「以色列」(Israel)既不是穩固的政治共同體,也不是成熟的宗教國族。
從《出埃及記》(Exodus)與《約書亞記》(Joshua)的宏大敘事邏輯來看,以色列似乎已進入「應許之地」並獲得安居;但《士師記》卻揭露一個與前述敘事截然不同的歷史視角:部落分散、聯盟鬆動、對外屢遭壓迫、內部缺乏領袖,甚至彼此之間也時常敵對。
這個時代的核心特徵是部落政治(tribal politics),而在這樣的政治生態下,以色列的民族身分(ethnic identity)陷入深刻危機。
本文試圖分析士師時代部落政治的本質,並探討鬆散聯盟與身分危機之間的張力,最終指出《士師記》的作者如何透過這段混亂歷史傳遞一個神學性的政治論點:沒有王權的時代,人人任意而行,民族也逐漸失去自我。
一、部落聯盟的結構:非國家,而是族裔鬆散體
士師時代最重要的政治現象,是「以色列」並非一個統一國家。按照《約書亞記》的理想敘述,各支派(tribes)似乎已獲得分地,各據其土。但《士師記》提供了更貼近現實的圖景:許多地區未完全征服;外族仍在地內活動;支派之間缺乏協作,也無共同行動的政治機制。
從古代近東(Ancient Near East)的政治史角度來觀察,士師時期更接近一種「族裔聯盟」(ethnic confederation)模式,即諸部落因共同祖源與宗教記憶而形成的鬆散社會,沒有中央體制,也沒有統一法律,僅憑傳統、慣習與某種模糊的神聖認同維持聯繫。
這樣的聯盟具有幾項結構特性:
各支派具高度自治,彼此間義務不明,沒有強制力。
公共行動依賴臨時領袖(即「士師」shophetim,來自希伯來文 shofet),而非制度化職位。
對外戰爭不由全族共同承擔,往往採局部動員。
部落間偶有合作,但更常發生衝突或袖手旁觀。
因此,「以色列」此時並不是一個國家,而是一個缺乏政府的民族。這種政治脆弱性為後文的身分危機鋪下基調。
二、部落之間的離散與張力:無法整合的政治互動
《士師記》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現象之一是支派間的彼此隔絕。例如,當米甸人(Midianites)壓迫以色列時,基甸(Gideon)向其他支派招募兵士,但有些支派拒絕參戰,甚至在戰後還苛責他沒有早點召喚他們。這暴露了兩項政治現實:
部落之間不把對方的危難視為自己的危難。
公共行動具有高度協商性,而非義務性的集體責任。
這種鬆散聯盟在《士師記》結尾處顯得尤其悲劇:便雅憫支派(Tribe of Benjamin)幾乎被其他支派滅絕。以色列人對外族手軟(無力徹底驅逐迦南族群 Canaanites),卻對自己的兄弟極端殘酷。這顯示以色列缺乏「民族內部的自我理解」:族群還未完成民族化過程,對內的凝聚力與共同命運感極其薄弱。
這種內部分裂是一種「政治能量耗散」,弱化對外的生存能力。每個支派的利益優先於族群整體,使得以色列在地緣政治環境中顯得特別脆弱。
三、外族壓迫與民族身分危機:從宗教忠誠到政治現實
《士師記》的敘述關鍵在於其神學框架:以色列陷入壓迫是因為「離棄耶和華」與「事奉諸巴力」(Baal)與亞舍拉(Asherah)。但若把神學敘述放入歷史脈絡,其背後隱含的問題並非純粹宗教性的,而是民族身分的瓦解。
這個時代的核心危機包括:
宗教混雜化(syncretism)
以色列支派各自面對自身地理環境中的外族文化影響,缺乏中央聖所與一致的宗教體制,使得信仰容易被地方崇拜侵蝕。
缺乏共同歷史記憶的維繫機制
雖有出埃及的宏大敘事,但在地緣散居與部落生活中,很難確立共同的民族敘事。
無法形成「以色列人」作為單一政治身分
當地理、利益、宗教實踐皆有差異時,「以色列」淪為一種象徵性觀念,而非實際的政治共同體。
因此,《士師記》所呈現的危機不是外族強大,而是「以色列人不再知道自己是誰」。民族身分危機的根源在於部落政治本身無法提供持久的整合作用,而信仰失序又加速這種失序。
四、士師作為危機管理者:個人魅力主義的限制
在這樣的政治結構下,「士師」具有某種化解危機的功能。然而士師並非官職,而是臨時被神興起的領袖。他們符合古代近東的「魅力型領袖」(charismatic leader)模式:
以個人能力或神恩為號召
非世襲、非制度化
使命完成後即回歸部落生活
對其他支派沒有法定權威
這意味著他們的成就只能止於「應急」,無法推動深層改革。
基甸曾被群眾要求建立王朝,但他拒絕,象徵著士師制度本質上的非國家性。
耶弗他(Jephthah)甚至是出於社會邊緣而被臨時召募用以對抗亞捫人(Ammonites),顯出政治領袖的匱乏與結構化領導的缺席。
士師雖成功帶來救贖,但每一次救贖都是階段性的;每一代崩壞後都要從頭開始。這種政治循環顯示:部落聯盟能夠生存,卻無法繁榮,也無法抵抗身分危機。
五、《士師記》的神學—政治訊息:王權的必要性
《士師記》最後一段話具有高度政治意涵,也是本書的神學主旨:
「那時以色列中沒有王,各人任意而行。」(士 21:25)
這句話不是單純敘述,而是天翻地覆的評語:
沒有中央權威
沒有法律與秩序
沒有自我約束
沒有共同身分
沒有民族未來
在古代世界,王權(kingship)不僅是政治制度,更是一種凝聚與認同機制。它提供:
法律統一
軍事動員
祭祀中心與宗教組織
共同歷史敘事的建構者
因此,《士師記》是一部「王權的預備論述」,並不是宣傳君主制的神授正統,而是透過展示一個沒有王的民族如何陷入瓦解,為後續《撒母耳記》(Books of Samuel)的王權敘事鋪路。
更深層地說,王權在文本中被呈現為民族身分重建的工具。沒有王,以色列連最基本的「我們是誰」都無法回答;王權不僅是政治制度的開始,更是民族共同體成形的象徵。
結語:鬆散聯盟難以孕育民族,士師時代是身分危機的劇場
士師時代的部落政治構成一種過渡性的民族形態:既有共同宗教與祖源記憶,但缺乏制度整合與共同利益。部落分散、彼此競爭、外族威脅與宗教混雜,使「以色列」成為一個不穩定的概念。這個時代的最大危機不是軍事,而是身分;不是外敵,而是內部分裂。
《士師記》透過這段混亂歷史,傳遞一個深刻的神學與政治洞察:
沒有穩定的中心,民族就沒有穩定的自我。
這不僅是古以色列的問題,也是一切部落社會面臨國家化轉型時的共同課題。
如同文本所暗示的,以色列的民族故事直到王權建立,才真正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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