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國之後仍能談神嗎?——流亡神學之辯:反駁「自圓其說論」

 【丁連財的神學與宗教研究論述】亡國之後仍能談神嗎?——流亡神學之辯:反駁「自圓其說論」










一、問題意識與研究立場

猶大王國於西元前 586 年(BCE)滅亡,耶路撒冷被毀,聖殿焚燒,大衛王朝終結。對以「揀選、應許、聖地、聖殿」為核心的以色列宗教共同體而言,這不僅是政治災難,更構成其神學秩序的瓦解。所謂「流亡神學」(theology of exile)正是在此歷史斷裂之後形成,旨在回應一個根本問題:在亡國與神沉默的情境中,猶太人仍能如何理解耶和華的主權與信仰的合理性?

近代世俗史學者及無神論者,往往對流亡神學持懷疑甚至不屑態度,認為其不過是亡國後的自我合理化敘事,是被擄精英為維持宗教權威與集體認同而進行的事後神學修補工程。本文旨在論證:將流亡神學簡化為廉價自圓其說的敘事,是對其思想深度的誤解。

二、「自圓其說論」的理論吸引力

對流亡神學最強的批判,來自三個觀察。首先,關鍵文本(如《列王紀》及申命記史觀)多在亡國後編修,其對亡國原因的道德化解釋,容易被視為事後回溯的敘事。其次,它將亡國歸因於百姓違背律法,可能被看作將帝國侵略與政治現實轉化為內部道德失敗。最後,被擄者多為祭司與文士菁英,流亡神學遂被質疑為失勢菁英對自身意義的修復性敘事。

這些批判在指出歷史位置與功能角色上合理,但問題不在此,而在於:功能性是否必然等同於虛假性?

三、關鍵論證一:流亡神學的核心是否定而非辯護

若流亡神學只是自我安慰,其理性的策略應是維持某種「隱而未敗」的勝利敘事。然而,實際文本呈現相反方向。

《耶利米書》7:4 明確斥責對聖殿的神聖保證迷信:「不要再相信那些騙人的話,說:『我們很安全,這是上主的聖殿;這是上主的聖殿;這是上主的聖殿!』

亡國被理解為對保證邏輯的徹底否決,而非偶發事件的掩飾。流亡神學承認真實失敗,並拆解既有神學架構,展示思想上的危險與誠實。

四、關鍵論證二:流亡神學未替上帝卸責

廉價自圓敘事常試圖減輕神責任,然而《以西結書》36:22–24 對上帝的描述拒絕此模式。耶和華宣告將以色列人從列國召回,並強調:「所以,你要告訴以色列人,我—至高的上主這樣說:以色列人哪,我要做的事不是為了你們,而是為自己的聖名,就是你們在各國使它蒙羞受辱的名。你們曾經在列國使我的名受辱;我要在他們當中證實我的名是聖的。這樣,他們就知道我是上主。我—至高的上主這樣宣布了。我要從各國各地把你們召集在一起,領你們回到故土。

上帝承認曾任憑災難發生,且不以人類受苦作為其行動的最終理由,將主權置於極具張力的位置。這迫使信仰者在神沉默中重新理解信仰,而非得到簡單安慰。

五、關鍵論證三:歷史延續性證明思想嚴肅性

若流亡神學僅是心理調適,其有效性應隨政治現實改變而消退。然而,猶太教在失去國家、王權與聖殿後不僅未消亡,反而完成深層結構轉型:以妥拉為中心的宗教實踐、會堂制度的發展、以及可攜式的律法生活模式。此持久性顯示流亡神學並非短期敘事,而是支撐長期離散生存的思想結構。

六、歷史澄清:流亡神學與 1948 建國非必然關聯

將流亡神學視為 1948 年以色列建國的宗教藍本,是歷史錯置。建國的主流力量為世俗錫安主義,其核心人物多持世俗、無神論甚至反宗教立場;而傳統宗教錫安主義與正統派長期反對未經彌賽亞而進行的人為復國。這顯示,流亡神學的意義在於面對無國境的極端處境重塑信仰,而非直接為現代國族政治提供正當性。

七、結論

對流亡神學的輕蔑,源於將其誤認為為失敗找藉口。然而,流亡神學取消宗教保證、拒絕替上帝辯護,並促使信仰在神沉默中繼續存在。它不是思想退卻,而是在歷史斷裂中,仍拒絕簡化上帝的激進思想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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