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宗教時代的人如何過活？

 【丁連財的神學與宗教研究論述】後宗教時代的人如何過活？——從泰勒、哈伯馬斯、包曼到伯格的當代詮釋**

「後宗教時代」（post-religious age）並不是反宗教，而是指在許多社會中，宗教逐漸失去規範生活的中心地位，人們不再預設宗教是意義、倫理、身份與救贖的必要來源。此一轉變並非源自單一思想家，而是大量社會現象、文化形態與哲學反思逐步累積的結果。

以下從多位學者與思想家的觀點，深入分析後宗教時代人類如何在「沒有上帝中心」的世界中生活：他們如何尋找道德、如何建立社群、如何在碎片化世界中保存自我一致性，以及如何面對死亡。

一、查爾斯・泰勒：從「神聖」轉向「內在框架」

泰勒（Charles Taylor）在《世俗時代》（A Secular Age）指出：

現代人依然追求倫理與意義，但不再必須訴諸超自然，而是在一個「內在框架」（immanent frame）——即純人間的、此世的、合理化的世界中尋找。

後宗教人如何在內在框架中過活？

1. 「意義」來自人生計畫，而非終極救贖

後宗教時代的人仍然渴望意義，只是轉向自我塑造的「人生敘事」：

一份值得投入的工作

一段值得維持的人際關係

讓世界稍微變好的行動（環保、人權、志工）

泰勒認為這是一種「道德渴望的世俗化」。

2. 「善」不再由神意決定，而是來自人類尊嚴

人權概念——尊嚴、平等、自由——在當代成為道德共識，即使沒有宗教也存在。

3. 「超越性」轉為「內在的提升」

許多人透過藝術、冥想、運動、自然經驗感受到生命的廣度，這是一種「世俗神秘感」。

二、哈伯馬斯：後宗教社會仍需宗教語言轉為生活倫理的「轉譯工作」

哈伯馬斯（Jürgen Habermas）主張我們生活在「後世俗社會」（post-secular society）：

宗教雖衰退，但仍有公共價值；非宗教者仍需理解宗教道德語言的深度。

後宗教人的生活方式（依哈伯馬斯）

1. 以「理性協商」取代神權或傳統權威

不論宗教或非宗教，都必須透過公共理性溝通來形成倫理與法律（例如：墮胎、安樂死、移民政策）。

2. 從宗教語言中「轉譯出」能通用的倫理原則

例如：

基督教的「人的尊嚴」

佛教的不害不殺原則

即使非信徒，也可將其轉化為普及的倫理語彙。

3. 後宗教不等於反宗教，而是互相理解的文化形態

這是一種更成熟、多元、避免教權壟斷但保留宗教智慧的社會。

三、彼得・伯格：後宗教者的日常是「多元性」

伯格（Peter Berger）晚年承認：世俗化最大的影響不是宗教消失，而是多元化。

生活在後宗教多元世界的人們，會出現三種典型反應：

1. 以選擇為基底的宗教（choice-based religion）

信仰變成生活風格的一部分，人們自由挑選儀式、冥想、道德觀。

→ 後宗教者會接觸瑜珈、佛教冥想、斯多噶哲學、正念等。

2. 相對主義（relativism）

認定沒有任何單一真理，人生基礎轉為「自我決斷」。

3. 價值的再承諾（re-commitment）

即使不信宗教，人們仍會重新建立價值承諾，如：

人權

科學、教育

家庭

民主

後宗教生活並非虛無，而是「選擇責任的加重」。

四、包曼：如液態般不確定形態的現代不安與自由

包曼（Zygmunt Bauman）指出：現代性使一切「液態化」——去制度化、去共同體化。

後宗教人面臨的處境

1. 自由增加，但安全感減少

原本由宗教提供的：

死亡意義

罪與原諒

社群歸屬

穩定倫理

在後宗教時代，全部變成「個人責任」。

2. 情感變得更脆弱

家庭、婚姻、友誼不再具有宗教綁定力，因此關係更易破碎。

3. 如何過活？

包曼認為後宗教時代的人最重要的是：

建立「自願共同體」

透過“弱連帶”（weak ties）維持他人關懷

把道德建立在同情與對話，而非命令式戒律

五、喬納森・海特：後宗教的道德心理學重建

海特（Jonathan Haidt）認為宗教能夠：

提供群體凝聚

強化利他

建立共同道德框架

後宗教時代若單靠個人主義，會變得孤立化、易崩解。

後宗教社會的道德來源

1. 人性中的道德模組（如公平、照顧、忠誠）

海特指出這些是演化內建的，不必依賴神。

2. 「準宗教替代物」（quasi-religions）

環保運動

人權運動

政治身份

心理學與自我成長學派

它們扮演宗教的社群功能與倫理功能。

3. 儀式仍然重要

海特認為人類天生需要儀式，因此後宗教者常創造新儀式：冥想、斷食、沉思、讀書會、團契式的支持團體。

六、後宗教者如何面對「死亡」？

失去超自然救贖後，死亡成為後宗教時代最困難的議題。

常見的替代方式：

1. 「傳承式不朽」

在作品、子女、善行、社會貢獻中尋求「留下影響」。

2. 「記憶共同體」

人們透過紀念活動、家庭敘事，將死者融入群體記憶。

3. 「世俗靈性」的死亡觀

如：

人回到自然（樹葬、水葬--河流、湖泊、大海）

意識消逝如同深睡

接受死亡是生命節奏之一

七、後宗教生活的四大核心：整合上述思想的綜合觀點

綜合泰勒、伯格、哈伯馬斯、海特、包曼等人的思想，可得出後宗教時代人們的典型生活方式：

1. 意義：由宗教救贖 → 個人敘事與人文價值

人權

家庭

工作成就

美學與自然

社會公益

2. 道德：由神命令 → 人類尊嚴與同理心

倫理的來源是：

理性

社會契約

科學心理學

共同體對話

3. 社群：由信仰共同體 → 自願共同體

後宗教社會的人依然需要「我們感」：

志工團體

社會運動社群

語言交換與學習

同好會

書友會

這些社群彌補宗教社群的弱化。

4. 靈性：由超自然 → 心靈實踐

後宗教的人仍有靈性需求，只是形式不同：

冥想

正念

自然朝聖（登山、長途步行）

藝術欣賞

心理治療作為自我反思的工具

這些活動構成新的「世俗靈性」。

結語：後宗教時代不是無神論，而是一種文化新形態

後宗教時代的人並不是「不需要意義」，而是：

從宗教提供的意義，轉向自我建構的意義；

從神授道德，轉向人類尊嚴的道德；

從固定共同體，轉向自願社群；

從救贖靈性，轉向世俗靈性。

這是一條並不輕鬆的道路，但它讓人類進入一個更成熟的階段：

自由更多，責任更重；不再從神得到答案，而是共同尋找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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