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篇:從鄂圖曼遺緒到後凱末爾時代的宗教複合體

【丁連財的神學與宗教研究論述】土耳其篇:從鄂圖曼遺緒到後凱末爾時代的宗教複合體




















一、導論:土耳其的宗教從來不是單一結構,而是三種時代的疊合

若以宗教社會學的視角觀察土耳其,最難忽略的一點是:這是一個同時存在前現代、現代與後現代心態的社會。

前現代:蘇菲教團、鄉村宗教、護符、祝福者、療癒儀式、家族習俗。

現代:共和國創建後的國家世俗主義(凱末爾主義,Kemalism)、宗教工程化管理、教育制度中的控管宗教。

後現代:伊斯蘭文化商品化、都市中產階級的新虔誠、政治伊斯蘭(Political Islamism)的符號化操作。

因此土耳其不是「是否宗教化」的問題,而是「宗教以何種形式活著」。

此種宗教複合體的形成,需要追溯到鄂圖曼帝國的大宗教社會結構。

二、鄂圖曼遺緒:帝國式伊斯蘭如何塑造土耳其的長期宗教心態

鄂圖曼帝國(1299–1922)是一個以伊斯蘭為框架,但極度多元的帝國。

土耳其今日的宗教文化,其實深深繼承:

1. 教團(tarikat)主導的民間伊斯蘭

鄂圖曼不是一個以教義式伊斯蘭為主的國家,而是:

蘇菲(Sufism)教團主導宗教教育與地方教化。

僧院(tekke)提供療癒、詩歌、儀式、精神導引。

地方聖者(veli)成為身份認同與地方保護力量。

這是一套完全「前現代」的宗教生活方式——

宗教不是教義,而是人與人之間的社會網絡與保護結構。

2. 帝國式宗教包容性

鄂圖曼容納:

希臘正教

亞美尼亞教會

猶太人

數十個穆斯林民族

因此宗教是一種社會身分,而非純粹信仰系統。

這些歷史因素,使今日土耳其宗教呈現比阿拉伯世界更前現代也更複雜 的面貌。

三、凱末爾的巨斧:現代化工程如何改造宗教

凱末爾(Mustafa Kemal Atatürk)建立共和國後(1923),推動了全球最激烈的世俗化工程,包括:

廢除蘇菲教團及僧院(1925)

取消伊斯蘭法(Sharia)

以瑞士民法、義大利刑法取代宗教法

禁止宗教服飾進入公共空間

以拉丁字母取代阿拉伯字母

教育全面國家化

清真寺與宗教講道納入國家管理

其指導思想並不是否定宗教,而是:

> 把宗教私領域化,把國家建設成一個純現代民族國家。

但結果造成了一個矛盾:

宗教未被消滅,而是形成地下宗教、家庭宗教與地方宗教網絡。

這些在社會底層繼續存在,反而成為後來伊斯蘭復興的重要土壤。

四、民間宗教的持續力:蘇菲傳統並未消失,只是轉入地下

雖然凱末爾禁止蘇菲教團,但:

Naqshbandi(納克什班底)

Qadiri(卡迪里)

Mevlevi(梅夫拉維,旋轉舞苦行僧)

等教團並未消亡,而是在家庭、地方社群、非正式聚會中維持生命力。

民間宗教的特徵

祈福者(hodja)仍被視為能治病的人

護符、符咒、誦經治療依然常見

廟會、聖者墳墓(türbe)依然在鄉村中具有力量

女性仍掌握許多家庭性的宗教儀式

「邪眼」(nazar)深植文化

這些都是典型的「前現代宗教結構」。

土耳其今日的宗教形態,沒有這些前現代元素就無法理解。

五、1980 年後:伊斯蘭重返公共領域,宗教「再現代化」

1980 年軍事政變後,軍方反而推動一套「國家化伊斯蘭」作為反共工具,包括:

學校課程引入伊斯蘭倫理

開放宗教學校(Imam-Hatip)

廣播電視開始出現宗教節目

國家宗教署(Diyanet)力量增強

1990 年代更出現:

伊斯蘭慈善團體

伊斯蘭企業與金融

中產階級的新虔誠

伊斯蘭政黨崛起(Erbakan、後來的 AKP)

這是一種「現代的宗教」,因為它:

不依靠教團

不是鄉村的巫術式信仰

而是政治動員、教育、媒體與城市結構形塑的新宗教形式

這與前現代宗教不同,也與凱末爾式的世俗主義不同。

六、埃爾多安與 AKP:宗教與民族主義的融合

2002 年至今,AKP(正義與發展黨)主導土耳其:

重建清真寺

放寬宗教教育

高等教育允許戴頭巾

宗教署預算大幅增加

宗教符號出現在公共空間

媒體出現大量伊斯蘭題材戲劇與節目

然而,這不是「回到前現代」。

而是一種「符號化、國家化、政治化」的伊斯蘭。

埃爾多安的伊斯蘭不是蘇菲式,也不是純教義式,而是一種:

> 國族—宗教混合的現代政治語言。

七、都市 vs 鄉村:兩種宗教心態的並存

都市(土耳其中產)

教義式

現代化

重視宗教作為身分

透過學校、媒體、企業維持宗教性

無神論者與後宗教青年也明顯成長(尤其在伊斯坦堡、伊茲密爾)

鄉村

依然保持蘇菲教團的結構

聖者崇拜、護符、祝福儀式

以地方宗教權威為中心

家庭型宗教傳承濃厚

因此土耳其宗教呈現「雙系統」:

城市的現代伊斯蘭

鄉村的前現代伊斯蘭

兩者之間並不衝突,而是互補。

八、結論:土耳其的宗教不是消失或復興,而是「轉換型宗教」

土耳其的宗教並非簡單的:

復興(revival)

世俗化(secularization)

去宗教化(de-religion)

真正的現象是:

> 宗教從前現代 → 地下存續 → 現代化 → 政治化 → 日常生活再宗教化。

土耳其的宗教生命力來自三種力量:

1. 鄂圖曼民間宗教的深厚土壤(前現代)

2. 凱末爾世俗主義造成的宗教複雜化(現代)

3. 後 1980 年代宗教在公共領域的重新定位(後現代/政治化)

土耳其是最能說明「宗教不是虛弱,而是換了方式存在」的國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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