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封印:在黑死病與上帝沉默中尋找意義——英格瑪・博格曼的宗教電影經典
【丁連財的神學與宗教研究論述】《第七封印》:在黑死病與上帝沉默中尋找意義——英格瑪・博格曼的宗教電影經典
一、前言
瑞典導演**英格瑪・博格曼(Ingmar Bergman)**被譽為 20 世紀最重要的電影作者(auteur),其作品深刻探問信仰、罪、恐懼、身體、慾望與死亡。《第七封印》(The Seventh Seal, 1957)是他最具宗教象徵與哲學重量的代表作,以中世界黑死病為背景,呈現一場「人與死亡」之間的靈魂對話。
博格曼的宗教題材並非抽象哲學,而是根植於他童年宗教恐懼、牧師家庭的高壓神學教育、對罪與審判的深切焦慮。在他的自傳《魔術燈籠》(The Magic Lantern)中,他回憶父親——瑞典國教路德會牧師——如何以懲罰與「全視的上帝」塑造他的童年,讓他在恐懼與罪疚感中成長。這種心理創傷是理解《第七封印》與他其他「信仰三部曲」(《通往禁忌之路》《冬日之光》《沉默》)的鑰匙。
二、故事背景:黑死病時代的宗教恐慌
《第七封印》設定於14 世紀黑死病肆虐的歐洲。瘟疫摧毀生活秩序,人們在死亡陰影下陷入恐懼與集體宗教歇斯底里。其中包括:
自我鞭笞者(Flagellants):在街頭一邊行走一邊鞭打自身,作為懺悔與祈求上帝赦罪的行動。
對女巫、異端的迫害。
民眾對審判日的恐懼。
博格曼選擇這個歷史時刻,正因它象徵人類在恐懼中「急切渴望一個會說話的神」。這是他童年的心理投射——既害怕神的審判,又渴望神的安慰。
三、劇情概要
1. 騎士與死亡的邂逅
十字軍騎士**安東尼烏斯・布洛克(Antonius Block)**結束十年戰爭返鄉,卻發現家園陷入瘟疫。他在海邊遭遇象徵絕對命運的「死亡」——身穿黑袍、面容蒼白。
死亡說:“你的時間到了。”
騎士反問:“我還沒有完成我的使命。我想做一件真正有意義的事。”
於是,他向死亡提出棋局挑戰:
只要棋未下完,他便能延緩死亡來臨。
這場棋局成為電影的核心隱喻——人在死亡逼近之際,仍渴望找到一個「值得活下去」的答案。
2. 騎士的信仰危機
布洛克曾為上帝而戰,但十年聖地之旅與瘟疫讓他開始懷疑:
上帝真的存在嗎?
為什麼祂沉默?
人是否只是在對著虛空祈禱?
在教堂告解室中,他向神父(實為死亡偽裝)傾訴自己的疑惑:
“我想與上帝對話,但祂沉默。”
這是博格曼自傳中對「牧師父親的上帝」的翻版——高高在上、審判人、卻從不給答案的神。
3. 旅途中的遇見:小丑一家
與騎士形成強烈對比的,是路上遇到的旅行藝人約夫(Jof)、瑪麗亞(Mia)與他們的孩子。
他們窮困、平凡,但充滿愛與溫暖。
約夫會幻想看到天使、聖母,瑪麗亞會在草地上為丈夫與孩子準備草莓與鮮奶的野餐。
這一段田園景象,是全片最柔和的片刻。
對人心疲憊的騎士而言,這一刻宛若「失落的天堂」。
4. 女巫與集體恐慌
騎士遇見被指控為女巫的少女,民眾相信她與魔鬼立約散布瘟疫。
騎士問她:“你看見魔鬼了嗎?如果你看見他,是否能幫我找到上帝?”
少女茫然,卻被推向火刑。
博格曼藉此諷刺:
恐懼會讓人把自己的罪責投射到弱者身上,而宗教恐慌會催生暴力與非理性。
5. 最後一局棋:以死亡換他人的生路
死亡最終勝利。
騎士與他的同伴們——鐵匠、僕人、少女、妻子——都在陰暗的城堡中迎向結局。
但在此之前,騎士用「失誤」故意把棋盤打亂,使死亡錯估局勢,藉此掩護旅行藝人一家逃離。
他終於找到那個「值得做的事」:
他用自己的生命救下三個平凡而溫柔的生命。
6. 最後的死亡之舞(Dance of Death)
影片最後,旅行藝人一家在山丘上看見遠方地平線上的景象:
死亡拉著繩子,騎士與他的夥伴們被牽引著跳著「死亡之舞」。
畫面宛若宗教壁畫,充滿宿命感。
但同時,約夫與瑪麗亞抱緊他們的孩子,繼續走向前方。
在死亡之外,還有另一種生命——溫柔、平凡、帶著愛。
四、宗教主題:上帝沉默、瘟疫與存在問題
1. 上帝「沉默」的核心
騎士不是無神論者,他是「尋找上帝的人」。
他不是否定信仰,而是渴望上帝說一句話——哪怕只有一句。
這是整部電影的宗教本質:
最殘酷的不是上帝不存在,而是祂存在卻沉默。
2. 面對瘟疫,人所做的宗教反應
電影呈現瘟疫下的三種人:
1. 恐懼者——自我鞭笞、懺悔、尋找替罪羊。
2. 虛無者——死亡既然不可避免,一切皆無意義。
3. 尋求者——即使神沉默,人仍渴望找到美善。
博格曼把自己放在第三類中,他既憤怒又渴望,既懷疑又祈求。
3. 希望的來源不是神,而是「人」
博格曼並未給出天啟式答案。
相反,他讓答案落在一個簡單的場景:
草地、陽光、鮮奶與草莓的一餐。
這意味著:
意義不是來自天上
而是來自愛、家庭、人與人分享生命的時刻
來自人對人的保護(騎士救了約夫一家)
神可能沉默,但人可以說話。
神可能不現身,但愛會。
五、從《魔術燈籠》理解《第七封印》
在**《魔術燈籠》(The Magic Lantern)**中,博格曼回憶童年宗教經驗:
父親以神的審判恐嚇孩子
罪、地獄、懲罰深植於他心
他渴望祈禱能得到回應
但神始終沉默
這些童年陰影構成《第七封印》中騎士的內心世界。
布洛克不是虛構角色,他就是博格曼的分身——
一個試圖逃離沉默上帝陰影的靈魂。
六、結語:宗教電影的典範
《第七封印》並非反宗教作品,而是極端誠實的宗教電影。
它把最深層的信仰問題擺在檯面:
上帝是否存在?
如果祂存在,為何沉默?
人能否在沒有上帝的回應下仍活出意義?
博格曼的回答並非神學性的,而是人文性的:
意義不在天堂,而在人間。
愛與溫柔比神蹟更有力。
死亡無所不在,但人仍能選擇善與勇氣。
《第七封印》因此成為永恆經典——
一部讓信者深思、讓懷疑者共鳴、讓無神論者也能感受人性溫度的宗教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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