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籍評介:《希特勒的自願執行者》

【丁連財的神學與宗教研究論述】書籍評介:《希特勒的自願執行者》(Hitler’s Willing Executioners: Ordinary Germans and the Holocaust)作者:Daniel Jonah Goldhagen**






 

1996 年出版的《希特勒的自願執行者》,是近三十年來討論納粹大屠殺最具爭議與震撼性的著作之一。Goldhagen(丹尼爾‧戈爾德哈根)以美國哈佛訓練的政治學與歷史學背景,對德國社會如何從「普通人」走向「種族滅絕的積極執行者」提出激烈主張。他拒絕將大屠殺理解為:

盲從命令

結構壓力

官僚機制的冷漠

或少數狂熱者的犯罪行為

相反地,Goldhagen 認為:

> 德國大屠殺不是少數納粹的罪行,而是數百萬普通德國人「心甘情願」參與的行動。

其根源是德國文化內部長期存在的「消滅性反猶主義」(eliminationist antisemitism)。

這種論點在學術界引發強烈爭論,但也因其直言不諱而吸引大量讀者。要理解本書的價值,必須拆解作者的核心論證、史料運用方式、貢獻與缺陷。

一、核心主張:消滅性反猶主義,驅動普通德國人參與屠殺

Goldhagen 的主論斷可濃縮成一句話:

> 普通德國人集體內化了一種「猶太人必須被消除」的文化,因此他們不是被迫屠殺,而是願意屠殺。

1. 德國反猶文化具有獨特性與極端性

Goldhagen 認為德國的反猶傳統不同於法國、波蘭或俄國的反猶,其特色包括:

把猶太人視為道德癌瘤、國家毒素

認為為了「德國的存續」必須先除掉猶太人

把種族滅絕視為合理、必要、正義的行動

這種「強烈的、道德化的仇恨」讓屠殺行為變得可被理解、甚至被視為義務。

2. 普通人不是被迫,而是高度投入

Goldhagen使用大量個案研究,尤其是:

預備役警察第 101 營(Reserve Police Battalion 101)

納粹警察與黨衛隊的實地調查報告

執行槍決、驅逐與守衛的士兵訪談

他指出這些人:

多數不是狂熱納粹

多數來自工人階級、中下階層

有選擇迴避暴行的自由,但很少人選擇退出

他們不只是服從命令,而是主動尋找、追捕、羞辱、折磨與殺害猶太人。

Goldhagen 由此得出結論:

殺戮之所以可能,是因為執行者相信自己在做道德上正確的事。

二、主要證據與案例:第 101 營與步兵警察

Goldhagen 的研究核心,是對「預備役警察第 101 營」的深度分析。這支部隊於 1942 年在波蘭執行槍決與驅逐任務,從事:

猶太聚落的大屠殺

對逃亡者的追捕

把猶太人押送到 Treblinka 滅絕營

重要的是:隊長曾允許任何人退出射殺任務,不會受罰。

結果:

多數人不但不退出,反而執行得更加殘忍

極少數表達不適者被同儕視為「不夠男子氣概」

部分執行者甚至享受權力感、支配感與暴力帶來的解放感

Goldhagen將此視為關鍵證據:

不是命令,而是文化信念推動人參與屠殺。

三、創新性:重新定位「加害者研究」的焦點

在 Goldhagen 出版前,大屠殺研究通常強調:

官僚體制的冷漠(Arendt)

服從權威(Milgram)

戰爭機制使人麻木

少數納粹精英的犯罪操控(如 Himmler、Heydrich 之類)

Goldhagen 反其道而行,提出:

> 執行者不是機械化齒輪,而是具有文化選擇的道德行動者。

因此大屠殺是「文化犯罪」,而非「官僚犯罪」。

他強調「普通人」的道德能動性(agency)在當時極為少見,這也促成後續大量的「加害者研究」與「心理—文化分析」。

四、學術界的批判:為何這本書引起幾乎憤怒的反應?

Goldhagen 面臨的批評極其強烈,主要有四大方向。

1. 他把德國人「本質化」:認定所有德國人天生反猶

許多歷史學者批評:

Goldhagen 似乎把一千年來所有德國文化都視為「走向大屠殺的必然道路」。

問題包括:

過度強調德國獨特性

忽略非德國反猶的嚴重性(如俄國大規模pogrom:反猶騷亂屠殺)

以文化病理解釋政治行動的風險

2. 忽略政治、軍事、官僚結構的重要性

批評者認為,他把過於多的責任放在個人,而淡化:

國家機器的壓力

集體處境(如戰爭、恐懼)

統治技術

嚴格命令與內部懲罰

例如黨衛隊的軍事紀律、德國社會的宣傳和監控,比 Goldhagen 描述的複雜得多。

3. 選擇性引用資料

Goldhagen 被指控:

偏好能證成他論點的個案

忽視異質性案例(如拒殺者、抵抗者)

將個別部隊概念化為普遍模式

他的史料量龐大,但批評者認為「解釋方式過度統一」。

4. 忽略德國境內的反對聲音

例如:

神學家如特巴(Barth)、潘霍華(Bonhoeffer)

大學生如白玫瑰運動(White Rose)

教會中的庇護行動

Goldhagen 的敘述過於黑白、過度地將「德國人」作為整體對立於猶太人。

五、然而:這本書為何仍然重要?

儘管爭議巨大,《希特勒的自願執行者》仍在以下幾方面具有深遠意義。

1. 重新強化「大屠殺不是單純服從,而是文化與情感」

Goldhagen 讓學界重新審視:

仇恨如何透過文化被內化

普通人如何以道德化語言合理化暴力

政治如何把偏見升級為滅絕

他比其他學者更直接指出「反猶是一種道德情緒」。

2. 提供「加害者心理」研究的重要突破

在 Goldhagen 之前,加害者研究常被解讀為:

服從

被動

或結構壓力下的功能性行動

他打破了這套框架,迫使研究者面對加害者的主動性。

今日研究如 Browning、Friedländer、Koonz 的後續著作,都更積極探討行動者的情緒、信念與文化背景,無疑受 Goldhagen 影響。

3. 將大屠殺的主體責任放在「整個社會」上

Goldhagen 向世人提出殘酷的一問:

> 若邪惡不是少數狂熱者,而是多數普通人共享的文化信念,那這種邪惡如何避免?

這種質問讓讀者無法將大屠殺簡化為「希特勒與黨衛隊的罪行」。

六、與其他大屠殺研究的比較:Goldhagen 的位置

若放在大屠殺研究的大框架內,Goldhagen 的書代表:

反 Arendt:否認「平庸的邪惡」論

反結構主義:強調個人信念的重要性

反功能主義:反駁「大屠殺是逐步滑向滅絕」的思想

他與 Christopher Browning 的《Ordinary Men》形成強烈對照:

Browning:普通人被環境改造

Goldhagen:普通人「本來就想」屠殺

兩者的辯論成為九零年代最重要的歷史學爭議之一。

七、總結:爭議之外的洞見

《希特勒的自願執行者》不是一部完美的作品,也有明顯偏激之處,但其力量來自於:

敢於正面描寫「普通人」的殘忍性

強調文化情緒在犯罪中的角色

讓大屠殺研究從官僚結構回到人性本身

本書之所以仍值得閱讀,是因為它迫使人面對殘酷的歷史事實:

> 巨大的暴行不需要魔鬼,只需要一群相信自己是正義的普通人。

Goldhagen 用激烈的語言所描繪的德國,既是歷史的一面鏡子,也是人性的一面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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