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基斯坦伊斯蘭宗派主義的核心問題：為何同屬遜尼派的 Deobandi 會敵視 Barelvi？

 【丁連財的神學與宗教研究論述】巴基斯坦伊斯蘭宗派主義的核心問題：為何同屬遜尼派的 Deobandi 會敵視 Barelvi？

巴基斯坦的宗派主義（Sectarianism ）暴力並不是一般宗教分歧，而是會在週五主麻（Jumu’ah）禮拜人潮最密集的時刻，針對清真寺引爆炸彈、製造大量死傷的高度暴力衝突。外界常知道什葉派是攻擊目標，但最特殊也最難理解的是，同屬遜尼派的兩個群體——Deobandi 與 Barelvi——竟然會視彼此為異端，甚至互相攻擊。

這種現象的理解需要從神學分歧、殖民歷史、政治因素以及阿富汗戰爭的遺產多重面向加以分析。

首先，Deobandi 與 Barelvi 雖然都屬於遜尼派，但在起源與宗教理念上卻完全不同。兩派皆在十九世紀末的英屬印度出現，然而 Deobandi 得阿拉伯半島瓦哈比主義（清教主義，返古主義）是一種改革運動，主張清教化、反「迷信」、反民間宗教儀式，並希望透過回歸早期伊斯蘭的純粹性，抵抗殖民文化與道德的腐蝕。

相對之下，Barelvi 是反改革運動，他們維護印巴地區廣泛存在的蘇菲傳統，繼承當地穆斯林數百年來拜訪聖人陵墓、祈求聖人代禱、相信聖人具有靈性力量的宗教文化。也就是說，兩派自一開始就象徵「改革」與「傳統」的尖銳對立。

神學分歧是兩派仇恨的核心。Deobandi 反對向聖人祈求、反對拜訪聖祠、反對任何形式的代禱，認為這些行為等同於以物配主（shirk），侵犯安拉獨一的地位。他們對蘇菲主義採取高度「淨化」路線，容許內在修行的蘇菲傳統，但強烈反對涉及聖人靈驗或神力的信仰。

Barelvi 的立場完全相反。他們不但肯定蘇菲傳統，還強調先知穆罕默德具有超自然光輝（nur）與聆聽信徒祈求的能力，聖人被視為安拉恩典的管道，可以為信徒代求。這些信仰在 Deobandi 看來是嚴重偏離伊斯蘭教義的行為，而 Barelvi 則認為 Deobandi 不承認先知的特殊地位，是對先知的褻瀆。

因此，兩派互相以「takfir」（宣告對方不是穆斯林）來攻擊對方，這種指控在伊斯蘭世界極為嚴重，甚至可以賦予暴力行動的宗教正當性。在英國統治南亞次大陸後期，兩派的宗教師出版大量互相控訴的文獻，這些仇恨敘述在巴基斯坦建國後並未消失，反而隨著政治局勢變化而更激化。

政治因素是第二層原因。巴基斯坦成立後，Deobandi的 莫拉維（Maulvi，宗教師）很快掌握了龐大的宗教學校（madrasa）網路。這些神學院在 1970 到 1980 年代得到沙烏地阿拉伯的資金支援，其宗教教育也更加接近瓦哈比（Wahhabi）式的清教路線。學校裡的教材將 Barelvi、什葉派和蘇菲傳統都描繪成偏離伊斯蘭正道的群體，使得新一代穆斯林青年從小便形成極端排他的思想。

阿富汗聖戰則是第三層因素。1979 年蘇聯入侵阿富汗後，巴基斯坦境內的大量 Deobandi 宗教學校為反蘇聖戰輸送青年。美國與沙烏地大力支持這些武裝青年，結果形成了大量接受 Deobandi 思想的武裝群體。這些人日後成為塔利班的骨幹，也回流巴基斯坦，組成如「巴基斯坦伊斯蘭學生軍」（Sipah-e-Sahaba Pakistan, SSP）等極端宗派武裝組織。這些組織不僅攻擊什葉派清真寺，也攻擊 Barelvi 清真寺與蘇菲聖祠，因為在他們眼中，這些宗派同樣是「不純淨的伊斯蘭」。

Deobandi 與 Barelvi 對蘇菲傳統與什葉派的態度也完全不同。Barelvi 視蘇菲傳統為信仰核心，蘇菲音樂、聖祠慶典與祈福儀式都是日常宗教生活的一部分；相對地，Deobandi 批判這些行為是迷信與異端。對於什葉派，Deobandi 的敵意極強，往往採取 Takfiri（宣告他人為異端）立場，這是巴基斯坦境內針對什葉派大規模攻擊頻繁發生的主因。Barelvi 對什葉派雖然並非完全沒有分歧，但普遍較溫和，甚至會共享某些聖人紀念活動。這種態度更使 Deobandi 認為 Barelvi「偏向什葉派」，進一步加深對立。

宗派暴力之所以常在週五中午爆發，是因為主麻禮拜是穆斯林每週人數最集中的時刻。襲擊者往往刻意選擇此時引爆炸彈，以造成最大死傷。這類攻擊針對什葉派清真寺、Barelvi 清真寺、蘇菲聖祠都有，背後多與 Deobandi 背景的極端組織有關。

綜合來看，巴基斯坦宗派主義之所以特別暴力，是因為多股力量疊加：殖民時期遺留下來的神學互相貶抑、沙烏地資金強化清教派力量、阿富汗戰爭導致宗派武裝化、巴基斯坦政府本身長期利用宗派力量進行政策操作，加上蘇菲傳統在社會中具有廣大影響，形成清教派的不滿與敵意。這些因素使得遜尼派內部本應相互容忍的差異變成彼此宣告不信、甚至彼此攻擊的理由。

最後可以這樣總結：在巴基斯坦，Deobandi 與 Barelvi 雖然同屬遜尼派，但兩者對「什麼是真伊斯蘭」的理解有根本差異。Deobandi 認為 Barelvi 的傳統具有偶像崇拜成分，而 Barelvi 認為 Deobandi 不尊重先知與聖人是褻瀆。由於互相 takfir，使得宗教差異升級為存亡衝突。這也讓巴基斯坦成為世上宗派暴力最頻繁、最激烈的穆斯林國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