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籍評介《God’s Problem: How the Bible Fails to Answer Our Most Important Question—Why We Suffer》

 【丁連財的神學與宗教研究論述】書籍評介《God’s Problem: How the Bible Fails to Answer Our Most Important Question—Why We Suffer》

Bart D. Ehrman 在《God’s Problem》中所探問的，其實是每一位宗教信徒、思想者乃至遭遇苦難的人都問過的問題：

為什麼上帝允許苦難？

然而 Ehrman 的切入方式並非抽象哲學，也不是牧養式的慰藉，而是從他最擅長的領域——聖經文本批判與思想史——出發，主張：

> 聖經並沒有單一、一致且令人信服的苦難神學，而是由彼此矛盾、互相競逐的“多重答案”組成。

本書既是 Ehrman 個人信仰旅程的剖白，也是對聖經中苦難敘事的一次徹底梳理。他最終指出：這些答案都無法回應他生命中真正的苦痛經驗。

一、Ehrman 的問題意識：聖經中的苦難神學不一致，甚至互相否定

與許多研究“神義論”（theodicy）的作品不同，《God’s Problem》不是哲學論證，也不是神學體系化建構，而是一部思想考古。

Ehrman 在書中指出：

聖經的苦難答案不是一套，而是多套；

這些答案往往彼此衝突；

它們反映出不同時代、不同社群的宗教處境；

聖經並未呈現“一以貫之的神義論”。

因此，若有人說：“聖經已清楚回答了苦難問題”，Ehrman 的回應會是：

你可能只選了一個答案，而忽略與它矛盾的其他答案。

二、聖經中的苦難視角：從申命記史家到智慧文學，再到啟示神學

Ehrman 將聖經中的苦難神學分類如下，每一類都是互相競爭的“敘事傳統”。

1. 報應神學（Deuteronomistic Theology）——苦難源於罪

核心觀點：

行善得祝福，作惡受懲罰；

苦難是罪的代價；

上帝是歷史中的報應者。

這是申命記、約書亞記、列王紀及部分先知書的中心思想，也是古以色列的“國家神學”。

Ehrman 指出其困境：

現實中，義人受苦、惡人昌盛屢見不鮮。

此神學無法解釋無辜者之苦（尤其是兒童受害、天災、疾病）。

這種神學穩固於政治強盛期，但在流亡、戰敗、毀滅後，便難以成立。

2. 苦難來自上帝之試驗或教育——約伯記的兩種聲音

《約伯記》是本書最亮眼的一章。Ehrman 將約伯記拆成兩層：

A. 試驗神學（散文框架）

人受苦是因為上帝為了試驗信仰（與撒但的賭局）。

然而這種觀點本身道德上就令人難以接受：

> 將無辜之人的痛苦，視為神聖試驗的材料，是否符合一位慈愛的神？

B. 神學辯論（詩歌本體）

約伯拒絕報應神學；

約伯要求上帝親自說明苦難之因；

最後，上帝並未回答問題，只強調祂的能力與超越性。

Ehrman 的評價是：

> 結局更像是“沉默”或“權威壓倒”，而非解答。

3. 智慧傳統：苦難是世界本來如此（傳道書）

傳道書（Qoheleth）被 Ehrman 視為最誠實的聖經文本之一：

義人與惡人的結局往往無差別；

世界缺乏可預測的道德秩序；

“一切都是虛空”。

這種“宇宙冷漠論”與申命記史家的報應神學完全對立。

4. 啟示神學（Apocalypticism）——苦難來自邪惡勢力

這是 Ehrman 在其他著作（如《Jesus: Apocalyptic Prophet》）中最常強調的觀點。他指出，耶穌本人很可能也是啟示論者。

啟示神學主張：

苦難不是人的錯，而是邪惡力量暫時得勢；

上帝將最終介入，扭轉一切；

義人得永生，惡人受審判。

這種神學回答了“為何義人受苦”，但讓問題延期至未來審判，而非解決苦難本身。

三、舊約與新約的一致性？ Ehrman 說：不，只是多重聲音競爭

本書的重大貢獻之一，是拆解“聖經自洽”的迷思。

Ehrman 指出：

舊約沒有一致答案；

新約也沒有一致答案；

甚至同一卷書中都有多重答案（如約伯記、以賽亞書）。

例如：

馬太福音強調報應（“按照你的行為受審判”）；

路加福音強調社會反轉（貧者有福、富者有禍）；

保羅書信則強調宇宙邪惡勢力（撒但、執政掌權等）；

啟示錄將苦難的原因寄託於宇宙末日戰爭。

所有這些“答案”，彼此衝突，甚至難以在同一神學框架中調和。

四、Ehrman 的存在論轉折：為何這些答案都無法安慰我？

《God’s Problem》不僅是學術作品，更是精神自剖。Ehrman 在最後兩章談到：

童年時的信仰；

青年時代的保守福音派階段；

神學院與博士訓練後的信仰危機；

他個人生命中遇到的苦難經驗（尤其貧窮與疾病）。

他的結論令人震撼：

> 聖經對苦難的解釋不能安慰我，因為它們不是歷史，也不是哲學，只是古代人的嘗試——在多數情況下是不成功的嘗試。

值得注意的是，Ehrman 並未以此嘲弄宗教，也不宣稱無神論帶來更好解答。他的重點在於：

誠實地面對聖經中的不一致；

承認苦難最深的部分可能無法被理性解釋；

拒絕為了維護神學體系而壓抑或粉飾苦痛。

五、對神學與信仰的挑戰：如果聖經不能回答苦難，信徒該何去何從？

本書挑戰的不只是保守派的字面主義，也觸及自由派神學的盲點：

若聖經內部矛盾，是否仍能作為苦難神學根基？

若上帝無法“給理由”，是否意味著痛苦沒有終極意義？

若世界缺乏道德秩序，倫理如何建立？

若啟示神學只是末世焦慮的產物，耶穌的信仰是否也被削弱？

在這些問題上，Ehrman 並不給答案，而是讓讀者自己面對。

六、評析：本書的力量，與它邊界所在

優點

1. 深入淺出地整合苦難神學的所有主要系統

對聖經神義論的入門者而言，這本書幾乎是最佳導論。

2. 將苦難神學放入歷史脈絡

讓讀者理解每一套答案都與其時代處境緊密相連。

3. 誠實且具人性

Ehrman 的個人故事，使抽象的苦難問題具體化。

4. 揭露聖經多聲部性

是對“聖經一致性”迷思的一次有效解構。

本書侷限

1. 缺乏系統性神學對話

對奧古斯丁、萊布尼茲等傳統神義論者的評述較少。

2. 較少涉及猶太傳統的受苦神學。

3. 未處理存在主義與後大屠殺神學

對讀者而言，可能感到討論範圍略窄。

然而，這些侷限並不削弱本書作為“聖經苦難神學研究入門”的地位。

七、結語：苦難無解，但誠實更重要

《God’s Problem》是一部將學術研究、個人信仰與人類苦痛結合的作品。

它不提供安慰性的答案，也不試圖建立新神學，而是讓讀者看到：

聖經中的苦難解釋是多元的；

多數解釋在哲學或倫理上並不令人滿意；

宗教文本對苦難的解釋能力其實有限；

面對苦難，誠實可能比答案更重要。

Ehrman 對苦難的回答並非“不信”，而是：

> 苦難可能本來就無法被解釋，但我們仍能在這世界中尋找意義、關懷與正義。

對於關注神義論、聖經研究與信仰危機的讀者而言，這一本書絕對值得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