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籍評介《Jesus, Interrupted: Revealing the Hidden Contradictions in the Bible (and Why We Don’t Know About Them)》

 【丁連財的神學與宗教研究論述】書籍評介《Jesus, Interrupted: Revealing the Hidden Contradictions in the Bible (and Why We Don’t Know About Them)》

當我們把新約放回歷史現場，耶穌呈現多重面貌——而矛盾正是入口

Bart D. Ehrman 的《Jesus, Interrupted》（2009）是他眾多面向“大眾聖經學”的作品中，最具衝擊性與方法學完整的一本。

如果說《Misquoting Jesus》揭露文本傳抄的問題，

《God’s Problem》探討神義論的失敗，

《Lost Christianities》展示被排除的多元基督教，

那麼 《Jesus, Interrupted》則是直面現代信徒最不願意觸碰的議題：

新約本身充滿難解矛盾，而這些矛盾並非後世讀者加上去，而是從文本起初便內在存在。

本書的野心不只是指出“矛盾”，而是重新教育讀者：

1. 新約不是一本書，而是由不同作者、不同社群、不同神學方向所寫的文集

2. 這些作者彼此之間有時互不相容

3. 這些差異反映了耶穌運動早期的多元分歧

4. 教會歷史透過講道、神學解經與和諧化傳統（harmonization）抹去了分歧

5. 現代讀者因此對聖經的多元性毫無察覺

本書力量不在於“破壞信仰”，而在於迫使人理解：

聖經不是一致的啟示，而是歷史中多個群體對耶穌的不同詮釋。

一、Ehrman 的目標：揭開神學整合所遮蔽的“多重耶穌”

在導論中，Ehrman 明確指出，他的目的不是攻擊基督教，而是：

> 展示新約作者之間確實存在重大差異，而一般信徒之所以不知道，

是因為講道、信仰教育與神學訓練刻意採用“和諧化閱讀”。

什麼是和諧化？

就是把彼此矛盾的記載硬湊在一起，彷彿都在講同一件事：

四福音的耶穌誕生故事被“合成”成聖誕劇

福音中關於耶穌身分的不同聲音被調和成“三位一體神學”

保羅與雅各的論辯被縫合為“信心與行為兼具”

《約翰福音》中的高基督論被強行置回《馬可福音》世界

Ehrman 的學術路線（歷史批判）恰恰相反：

把文本拉回它原本的語境，而不是把它們全塞進後世的神學系統。

二、本書的核心觀點：聖經有矛盾，而且“應該”有矛盾

Ehrman 的論點不難理解，但其威力在於直擊信仰教育的盲點：

1. 聖經不是單一作者，矛盾自然存在

四福音在故事結構上彼此矛盾

《使徒行傳》與保羅書信對保羅生平的描述不一致

《約翰福音》的神學與其他福音完全不同

啟示錄的末世觀與保羅完全不一樣

如果把聖經當作“一人所寫”，這些矛盾就會變成信仰危機；

但如果把聖經放回歷史，它就成為理解早期基督徒多元性的素材。

2. 矛盾不是偶然，而是神學衝突留下的痕跡

例如：

《馬可福音》呈現不理解、痛苦、被棄絕的耶穌

《約翰福音》呈現全然自覺、與父同在、超驗的耶穌

《馬太福音》呈現猶太律法延續的耶穌

《路加福音》呈現向外邦人開放的普世救主耶穌

這些不是“誤差”，而是不同群體的神學觀點。

3. 和諧化會讓聖經失去歷史真實性

一旦把四福音“合成一個故事”，

我們反而看不到任何一個福音書本來的神學意圖。

三、最具代表性的矛盾：耶穌的一生在四福音中是四種版本

Ehrman 用大量篇幅展示實例，本書最具代表性的矛盾包括：

（一）耶穌的出生故事

《馬太福音》：

耶穌出生在伯利恆

因希律迫害逃往埃及

回國後搬到拿撒勒

《路加福音》：

原住拿撒勒

因人口調查（戶口普查）暫時到伯利恆

之後返回拿撒勒前先去聖殿

兩個故事的動機、地理、人物、政治背景完全不同，

甚至連“為什麼耶穌會在伯利恆出生”都提供兩種不可能調和的理由。

（二）耶穌的死亡日與神學語境

對觀福音（馬太、馬可、路加）：「逾越節晚餐後被抓」

《約翰福音》：「逾越節羔羊宰殺前被抓」

這矛盾不是意外，而是神學設計：

約翰要讓耶穌死在逾越節羔羊宰殺時刻，以凸顯祂是“神的羔羊”。

（三）耶穌的身份：何時成為神？

馬可：受洗時

馬太與路加：出生時

約翰：在創世以前

若放入後世三位一體神學中，這會被簡單處理；

但站在歷史角度，它反映三種不同的“基督論起點”。

四、福音書不是由耶穌的目擊者寫成

Ehrman 不斷指出：

福音書作者不是使徒，也不是耶穌的第一代門徒。

他們：

不認識耶穌

認識的是早期教會內部的傳統

寫作時間比耶穌死後至少晚 40–70 年

寫作地點彼此不同，受眾不同

神學傾向不同

因此四福音本來就不能一致。

若完全一致，反而可疑。

五、《使徒行傳》中的保羅 vs 保羅自己筆下的保羅：兩個不同的人

Ehrman 展示了學界最早確立的方法之一：

比較《使徒行傳》與保羅“尚未被質疑作者”的七封書信。

兩者之間的矛盾包括：

保羅皈依經過（一次 vs 三次版本）

保羅的福音來源（直接從啟示 vs 從耶路撒冷領受）

保羅對律法的態度（強烈反律法 vs 名義遵行律法）

保羅與耶路撒冷教會的衝突程度

這些差異顯示：

> 《使徒行傳》的作者（路加）試圖淡化早期教會內部的衝突，

但保羅本人在書信中卻強烈呈現衝突。

這說明：

新約文集不僅呈現多元神學，也呈現多元歷史觀。

六、早期基督徒的矛盾與辯論，是教會後來刻意淡化的

Ehrman 指出，基督徒常以為：

聖經一致

早期教會一致

使徒之間沒有神學對立

這是後世“統一敘事”的結果，而不是歷史事實。

歷史上：

保羅與彼得曾劇烈衝突（加拉太書）

保羅與雅各在“信心 vs 行為”上立場不同

福音書作者互相修正（如馬太大量修改馬可）

約翰的基督論是自成宇宙，與對觀福音不兼容

啟示錄作者反對“羅馬友好取向”的基督徒

因此，新約不是一部和諧書，而是一場神學大辯論的文獻殘跡。

七、為什麼一般信徒不知道這些矛盾？Ehrman 指出三種“遮蔽機制”

1. 講道以和諧為目的，不以學術為目的

教會講道並非探究文本，而是建立信仰。所以會：

選擇性引用

只講一致、不講衝突

利用福音並列敘事“拼出一個超綜合耶穌”

2. 神學院並不強調“歷史批判”給一般會眾

許多神學生在神學院確實學過 Ehrman 所談的內容，

但教會在教育層面避談，因為這會造成：

基督徒疑惑

講道不易操作

神學不易控制

3. 信徒常以“整體啟示論”閱讀聖經，而非文本批判

他們相信：

聖經是一體的

上帝是唯一作者

所以無論看見什麼矛盾都會主動調和

這種閱讀不是歷史性的，而是神學性的。

Ehrman 則使用歷史學方法：

讓每本書自己講話，而不強迫它們一致。

八、Ehrman 的真正目標：不是拆毀信仰，而是拆卸錯誤的閱讀方式

本書最值得肯定之處在於：

它不是一本反宗教的著作，而是一本反“無知式閱讀”的著作。

Ehrman 的主張可總結如下：

1. 聖經矛盾不是危機，而是理解歷史的入口

2. 矛盾顯示出早期基督徒多元且活生生的辯論

3. 理解文本差異，能讓讀者不再以後世教義倒灌回古代文本

4. 聖經需要用人文學科方法閱讀，而非教條式整合

這不是攻擊信仰，而是拆解錯誤的信仰教育形式。

九、本書對現代讀者的意義：重建「歷史中的耶穌」

對關心聖經與宗教史的讀者而言，《Jesus, Interrupted》深具意義：

它讓人明白，聖經並非一致性的童話，而是充滿角力、互補與互斥的史料

它幫助人重新認識耶穌的形象

它讓人看見教會如何在後世建構“統一的耶穌”

它提供一套不以神學前提，而以歷史證據為準繩的閱讀方法

最重要的是：

> 它恢復了“人性歷史中的基督教”，而不是“超歷史性的天啟基督教”。

這對任何研究宗教的讀者，都是認識基督教起源不可或缺的一步。

結語：這本書讓我們看見四福音不是同一幅畫，而是四幅競爭性的畫

《Jesus, Interrupted》挑戰的是習慣和諧化閱讀的信徒視角，

但展示的是早期基督教真正的複雜性。

它讓人意識到：

聖經矛盾本身就是早期教會運動的實況

神學不是從天而降，而是在辯論中形成

“統一耶穌形象”是後代教會建構出來的，而不是原始共識

因此，這本書不是破壞信仰，而是拆解幻想。

它讓讀者以歷史學家的方式理解文本，

而非以後世信經的方式塑造文本。

透過 Ehrman 的筆，新約不再是“單一真理的書”，

而是一場多聲部交鋒後留下的文獻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