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特（Karl Barth）與莫特曼（Jürgen Moltmann）的神學視角：靈恩派（Pentecostal/Charismatic Movement）的神學危機

 【丁連財的神學與宗教研究論述】巴特（Karl Barth）與莫特曼（Jürgen Moltmann）的神學視角：靈恩派（Pentecostal/Charismatic Movement）的神學危機

在二十世紀的神學版圖中，**卡爾·巴特（Karl Barth, 1886–1968）與尤爾根·莫特曼（Jürgen Moltmann, 1926–）**代表著新教內部最具批判力的兩條主線：

巴特以「上帝的主權（Sovereignty of God）」與「啟示的絕對性（Revelation）」擊碎人類宗教的自我投射；

莫特曼以「十字架的上帝（Crucified God）」與「盼望神學（Theology of Hope）」重新塑造基督徒對世界的倫理責任。

若以這兩位巨匠作為觀照點，**五旬節派（Pentecostal Movement）及其延伸的靈恩運動（Charismatic Movement）**的神學建構便呈現出多重而深刻的危機。這並非對靈性經驗的否認，而是指出：靈恩運動高度依賴情緒、神蹟（miracles）、個人經歷（personal experience）與成功神學（prosperity theology），其邏輯根基與新教主流的啟示神學、基督論（Christology）、十字架神學（Cruciform Theology）之間存在著不可忽視的斷裂。

一、巴特：靈恩派的「宗教敬虔性（Religiosity）」與「自我神化（Self-deification）」

巴特在《羅馬書註釋（Commentary on Romans）》與《教會教義學（Church Dogmatics）》中指出，人類一切宗教現象──包括敬拜、儀式、情緒與經驗──都可能成為**「人類宗教（Religio Humana）」**的場域，使人以為自己在遇見上帝，實際上只是遇見自己投射出來的「神聖」。

***Religio Humana 指人類社會內部建立的、具有約束力的道德規範或法律義務，與直接來自神聖啟示的義務形成對比。

用巴特的語言說：

靈恩派在追求神蹟與感受時，正在試圖以「宗教經驗（Religious Experience）」捕捉上帝。

1. 巴特反對「可掌控的神（Controllable God）」

巴特對特定宗教現象的批判核心是：

> 上帝不是可操控的因果，不是人類召喚即可臨在的力量。

然而靈恩派常出現的敘述是：

「我們邀請聖靈（Holy Spirit）降臨」

「你要敞開，就會感受到祂」

「今晚神會醫治（heal）你們」

「憑信心宣告（confess by faith），你就得著」

這些語言在神學學理上接近「召喚術（Magical Invocation）」，把聖靈視為「可啟動的能力場（Activatable Power Field）」。

巴特會認為：這是宗教的魔術化（Zauberei），而非啟示神學（Revealed Theology）。

2. 巴特反對「把人的情緒當成神的聲音」

在巴特的觀點中，人類的經驗（Erlebnis）永不能成為信仰的根基。

然而靈恩派的典型邏輯是：

有感動 → 聖靈在動工

有哭泣或震動 → 上帝臨在

有倒下（Slain in the Spirit） → 神能力彰顯

有感受 → 這是真信仰

巴特將此視為 人類把自身的情緒狀態「神聖化（Sacralization of Emotion）」，使「感覺」取代了「啟示（Revelation）」。

3. 巴特反對「自我神化的成功神學（Prosperity Theology）」

靈恩派常強調：

上帝要你成功（Success）

上帝要你健康（Health）

上帝要你凡事興盛（Wealth）

你要憑信心領受（Receive by Faith）

在巴特的基督中心神學（Christocentric Theology）中，這種神學是反福音的，因為福音的核心不是成功，而是耶穌基督的降卑（Humility）、順服（Obedience）與十字架（Cross）。

對巴特而言，靈恩派的祝福神學讓人類以「幸福（Happiness）」之名重新作為世界的中心，這是以人為中心的宗教（Anthropocentric Religion），但是披上基督教的外衣。

二、莫特曼：靈恩派「榮耀神學（Theology of Glory）」的幻象

莫特曼（Jürgen Moltmann）的神學中心在於十字架與盼望（Cross and Hope Theology）。他反對一切形式的「榮耀神學（Theology of Glory）」，因為十字架揭露了上帝的力量不是征服，而是受苦中的臨在。

靈恩派恰好在這點上與莫特曼神學形成鮮明對立。

1. 莫特曼：十字架，而非能力，才是上帝的啟示中心（Revelation）

靈恩派聚焦於：

神蹟（Miracles）

醫治（Healing）

得勝（Victory）

大能（Power）

彰顯（Manifestation）

恩賜（Spiritual Gifts）

莫特曼會說：

缺乏十字架（Cross）神學的能力神學，是屬靈的幻象，而不是以基督為中心信仰（Christ-Centered Faith）。

因為基督的能力是以受苦的形式顯現，而非爆炸式的力量展示。

2. 莫特曼：真正的盼望（Hope）不是超自然突破，而是歷史責任（Historical Responsibility）

莫特曼在《盼望神學（Theology of Hope）》與《被釘十字架的上帝（The Crucified God）》中強調：

上帝在受苦者中

基督徒被呼召參與世界的改造（Transformation of the World）

信仰不是逃避，而是承受與參與

靈恩派強調：

聖靈（Holy Spirit）要讓你突破

神要翻轉你的命定（Destiny）

不要看環境，要看勝利

你是得勝者，不是受苦的僕人（Servant）

莫特曼會指出：

這種神學讓信仰與世界脫節，使基督徒在心靈上逃避現實，把苦難視為缺乏信心，而不是信仰歷程的一部分。

3. 莫特曼：真正的聖靈使人自由（Spirit of Freedom），不是使人依賴聚會刺激（Stimulus Dependency）

莫特曼的聖靈論（Pneumatology）認為：

> 聖靈在歷史中使人更新，使人具有責任感、倫理感與自由（Freedom and Responsibility）。

然而靈恩派常出現的依賴模式——每週需要「一針興奮劑式的聚會（Weekly Emotional Booster）」、需要特定樂團（Worship Band）、先知（Prophet）、醫治師（Healer）——反而讓信徒的內在生命無法成熟。

在莫特曼看來，聖靈不是「情緒激發器（Emotional Stimulator）」，而是解放人、使人站起來承擔責任的力量。

三、巴特與莫特曼共同的批評：靈恩神學的「淺薄化（Shallow Theology）」

雖然兩人神學傳統不同，但他們對靈恩派有一些共同批判點：

1. 信仰以經驗（Experience）為中心，而非以基督（Christ）為中心

信仰的根基被情緒取代，神學消失。

2. 十字架（Cross）被邊緣化

基督教成為成功福音（Success Gospel）、命定神學（Destiny Theology）、正向思考（Positive Thinking）能量學版本。

3. 聖靈（Holy Spirit）被誤解為「能量（Power）」

而不是三一上帝（Triune God）的位格（Person）。

4. 缺乏神學反省（Theological Reflection），導致反智主義蔓延（Anti-intellectualism）

牧師與講員多以見證（Testimony）、預言（Prophecy）取代聖經釋經（Exegesis）。

5. 容易產生宗教操控（Religious Manipulation）、精神依賴（Spiritual Dependency）、權力濫用（Abuse of Power）

因為信仰被建立在情緒與領袖魅力（Charismatic Leadership）上，而非神學與歷史。

四、靈恩運動的回應：是否能被神學化（Theologization of Pentecostalism）？

公允而言，靈恩派並非全然不能被神學化。它喚起了：

身體的宗教性（Embodied Religion）

禱告的熱情（Prayerful Zeal）

共同體的活力（Community Vitality）

對上帝臨在（Presence of God）的期待（Expectation）

然而，如不被巴特的啟示神學（Revelation Theology）與莫特曼的十字架神學（Cruciform Theology）重新校準，靈恩運動將持續朝向：

流行宗教（Popular Religion）

成功神學（Prosperity Theology）

情緒高張的崇拜（Emotionally Heightened Worship）

媒體驅動的宗教（Media-Driven Religion）

靈恩權力結構（Charismatic Power Structures，靈恩現像呈現愈強者權力愈大）

其結果便是：

基督教失去深度，只剩下情緒刺激（Emotional Stimulation）。

結語：深度神學（Depth Theology）是靈恩教會唯一的出路

巴特（Karl Barth）提醒靈恩派：

上帝不是你可以「召喚（Summon）」或「操縱（Manipulate）」的力量。

莫特曼（Jürgen Moltmann）提醒靈恩派：

真正的能力在十字架（Cross），而不是在舞台上的震動（Shaking）與倒下（Slain in the Spirit）。

靈恩運動若要避免淪為宗教娛樂，必須重新回到：

啟示（Revelation）

基督論（Christology）

十字架（Cross）

受苦（Suffering）

盼望（Hope）

成熟的教會共同體（Mature Church Community）

神學教育（Theological Education）

否則，其成功只是短期的，而其危機將是深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