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籍評介 《Lost Christianities》

 【丁連財的神學與宗教研究論述】書籍評介《Lost Christianities 》

在正統勝利之前，那些多元而激烈的基督教世界**

Bart D. Ehrman 的《Lost Christianities: The Battles for Scripture and the Faiths We Never Knew》（2003）是一本既具學術份量、又能讓一般讀者理解早期基督教複雜性的代表作。它的目標並不是揭露“秘密的歷史”，而是用歷史批判方法重構一個在教會敘事中被簡化、壓平甚至抹除的事實：

> 早期基督教不是單一的，而是多樣的；不是穩定的，而是競爭的；不是自然而正統的，而是透過衝突與勝負逐步形成的。

基督教歷史的起點不是一條筆直的道路，而是一座宗教叢林。

本書的力量，就在於把那些被砍伐、被淹沒、被焚毀的道路重新標示出來，讓讀者看見：

在正典與正統出現前，基督教不只有我們熟悉的那個版本。

一、Ehrman 的基本框架：

正統／異端並非神學本身，而是歷史的產物

Ehrman 在書中主張，今日的“原初正統基督教”（proto-orthodoxy）並非第一世紀的唯一版本，也不是自然形成的中心。

相反地，它只是諸多競爭模型之一，與下列群體共同存在於宗教市場中：

彼得與雅各為中心的猶太基督徒

崇尚保羅的各地教會

多種靈智派（Gnostic groups）

馬吉安（Marcion）及其教會網絡

重視女性領袖的群體（如《腓力福音》《抹大拉瑪利亞福音》）

反保羅群體（如埃比翁派）

使用不同福音書、不同復活敘事的教會

這些群體彼此之間並非“旁支”，而是同時存在的競爭者。

後來被稱為“異端”（heresy）的群體，其實在當時許多地區更具影響力、更有組織，甚至更有文本資源。

這一點本身就改變了傳統教會史的敘事——

不是“正統→衍生異端”，

而是“一開始就是多元，一個版本後來勝出”。

二、三大“失落的基督教”——主流歷史刻意淡化的競爭者

Ehrman 用大量篇幅描述三個曾經足以威脅正統地位的教派：埃比翁派、馬吉安派與靈智派。

這三者不只是“小眾”，而是真正的「平行版本的基督教」。

**1. 埃比翁派（Ebionites）：

如果他們勝利，基督教會是猶太教的一支**

埃比翁派本質上是：

完全猶太化的基督徒

拒絕保羅所有神學

堅持守律法、行割禮

認為耶穌是被上帝揀選的人，而非神

使用特殊版本的《馬太福音》

視耶穌為摩西式的先知，不是道成肉身的神

埃比翁派的存在意味著：

第一世紀的基督教未必打算脫離猶太教，而是有人堅持讓它留在律法之內。

若埃比翁派勝利：

基督教不會變成世界宗教

不會放棄割禮與飲食規條

不會發展三位一體

舊約與律法將成為核心而非背景

換言之，“保羅化的基督教”是歷史上的意外，而非必然。

**2. 馬吉安派（Marcionites）：

第一個提出「新約正典」的不是正統派，而是被稱為異端的馬吉安**

馬吉安的神學思想可概述如下：

舊約的神與新約的神不同

世界由一位暴聶而低階的“造物者”（demiurge）創造

耶穌的出現代表慈愛之神介入世界

因此舊約應該被完全捨棄

保羅是唯一真正理解福音的人

他為了支持自己的神學，編輯出歷史上“第一部新約正典”：

十封保羅書信

一個經修訂的《路加福音》

正統教會後來之所以匆忙制定自己的正典，正是因為馬吉安的正典過於有影響力，逼得他們必須回應。

這個歷史事實讓人意識到：

> 新約不是從天而降，而是在激烈的宗教競爭中被“逼出來”的產物。

如果馬吉安派勝利：

今日基督教可能完全無視舊約

不會有創世記、不會引用以賽亞書

“慈愛神”將與“創造者神”分裂成兩位

耶穌的神性會被置於極高位置，但無十字架神義論

這將是一個截然不同的宗教。

**3. 靈智派（音譯諾斯底，Gnostics）：

一個以“內在知識”而非“十字架救贖”為核心的基督教**

靈智派思想複雜而多樣，但共通點包括：

人的靈魂包含神聖火花

物質世界由低階神創造

救恩不是靠信仰，而是靠“知識”（gnosis）

耶穌不是為罪受死，而是帶來知識、喚醒靈魂

耶穌不會真正受苦（幻影論根深蒂固）

許多靈智派福音（如《多馬福音》《腓力福音》《抹大拉瑪利亞福音》）呈現出截然不同的耶穌：

不行神蹟

不談末世

不強調死亡

教導內在重生與“心靈認識”

與女性門徒（如抹大拉瑪利亞）互動甚深

如果靈智派勝利：

基督教會更像佛教與柏拉圖主義的綜合

重視冥想、內在智慧

不會有十字架神學

原罪與贖罪概念會大幅削弱

這意味著正統基督教的核心教義（受難、復活、贖罪）不是唯一可能的基督論，而只是其中一條道路。

三、正統如何勝出？

不是因為“更真”，而是因為“更能組織、更能治理、更能排除”

Ehrman 將正統勝利的原因分為三層：

1. 組織架構：proto-orthodoxy 發展出主教制，使其更具政治力量

靈智派群體通常鬆散，缺乏中央化教會；

埃比翁派受限於猶太框架；

馬吉安派雖具組織，但與正統對立太深。

相比之下，正統派：

發展明確的主教—長老—執事制度

強調教會社群與共同敬拜

能以議會方式統一教義

這種組織能力使其更具政治效率。

2. 文獻策略：正統派有效控制“哪一本書能代表信仰”

正統派：

排除與自身教義不符的文本

認定某些書為“正典”，其他為“偽作”

控制文獻傳抄與保存

讓自己的敘事成為唯一版本

這造就了歷史史料的偏斜：

我們今天能讀到的文獻，本來就是勝利者留下的。

3. 與羅馬帝國的結盟：從被迫害到成為國教

君士坦丁皈依後，帝國自然選擇：

結構更完善

教義更一致

更能治理地方教會的那一派

不久之後：

“異端”成為政治犯罪

正統教義透過法律壓制競爭者

反對者的文獻被焚毀

宗教與政治共同塑造了“正統”。

四、書的核心衝擊：

正典、真理與歷史本身都不是天啟，而是歷史過程

《Lost Christianities》最深刻的力量不只是介紹幾個陌生教派，而是迫使讀者重新思考：

1. 正典是如何形成的？

不是因為某些書“比較真實”，而是因為某些群體“更有能力決定真實”。

2. 誰擁有解釋耶穌的權力？

抹大拉瑪利亞？

保羅？

彼得？

馬吉安？

靈智派的啟示傳統？

歷史告訴我們：

> 不是哪個最接近耶穌，而是哪個最終控制教會架構。

3. 今日基督教的樣子是一個意外嗎？

從比較宗教學角度看：是。

如果歷史稍有不同（例如羅馬選擇另一派），今日基督教可能會：

保留割禮與律法

拒絕舊約

或變成內在靈性宗教

這意味著“基督教”本身並沒有必然的形態，而是歷史差異、文化差異、政治差異共同生成的宗教傳統。

五、對今日讀者的意義：

看見基督教的多聲部本質

Ehrman 的目標並非破壞信仰，而是擴大視野。他的信念是：

> 信仰若要成熟，不能只依靠勝利者的歷史，而要理解整個過程。

理解早期基督教的多元性，可以讓信徒理解：

教義不是從天而降，而是逐步形成

權威不是中性的，而是政治化的

不同耶穌故事本來就同時存在

早期基督徒也曾熱情、嚴肅、激烈地尋找真理

對非信徒而言，本書展現的是：

宗教如何在歷史中形成

文本如何因政治而被篩選

真理如何在群體競爭中獲得地位

它讓基督教成為一個可研究的歷史現象，而不是只能被崇敬或拒絕的信仰物件。

結語：

勝利者寫下歷史，但歷史本身比勝利者更豐富

《Lost Christianities》的關鍵貢獻，在於揭露：

我們今天的基督教不是“唯一”，而是“剩下來的”。

它是歷史競爭的結果，不是神學自然成長的終點。

Ehrman 讓我們得以回到近兩千年前，聽見那些被壓制、被遺忘、被焚毀的聲音：

認為耶穌只是人者

認為耶穌是兩位神之間的使者者

認為救恩是知識者

認為舊約之神不是耶穌的父者

認為女性為先師者

他們都曾自認為是真正的基督徒，並且擁有完整的神學、文本、禮拜與群體生活。

Ehrman 的書讓我們看到：

基督教不是單一故事，而是眾聲喧嘩；

不是單一道路，而是歷史岔路；

不是固定信仰，而是被塑造的傳統。

而理解這些“失落的基督教”，不會削弱正統，反而會讓今天的信仰更具歷史深度與成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