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籍評介《Misquoting Jesus: The Story Behind Who Changed the Bible and Why》

 【丁連財的神學與宗教研究論述】書籍評介《Misquoting Jesus: The Story Behind Who Changed the Bible and Why》

Bart D. Ehrman 的 Misquoting Jesus 是一部面向一般讀者的學術通識作品，旨在揭示新約聖經文本傳抄史中的多重文本變異（textual variants）、抄寫者的有意與無意改動（intentional and unintentional changes）、以及這些變異為何在長達千年之後仍深刻影響我們今天讀到的聖經內容。全書以作者的個人經歷為脈絡，即 Ehrman 從福音派背景走向對聖經文本批判（textual criticism）的深度研究，並對其原有保守觀點產生根本質疑為框架來展開敘述。

本書有三個主要的主題線：

1. 新約文本批判的基本原理（什麼是文本變異、抄寫者如何工作）

2. 歷史上重大文本變異的敘述與其可能影響

3. 這些變異對聖經權威與信仰確信的啟示與挑戰

以下按章節主題進行分析與評價。

一、核心論點：什麼是“被錯誤引述的耶穌”？

Ehrman 以一個極具挑釁性的副標題指出：聖經不是我們想像中那樣“純淨無誤的神聖啟示文本”，而是在長達近1500年的手抄過程中屢經改動的文本集合。

具體而言，他指出：

新約各手抄本之間存在大量變異（variants），而且這些變異並非小數目或零星錯別字，而是涵蓋字詞、省略、句子段落甚至較大篇幅的改動。

有些變異是由於抄寫者的失誤（拼寫等），但也有不少變異可能是出於神學考量——抄寫者有意調整文本，以強化或反對某種信仰觀點。

耶穌的某些說話或故事（例如約翰福音8：1-11的「行淫的婦人」敘事）很可能是後來加入的，而非原始文本的一部分。

Ehrman 藉此提醒讀者：我們今天手中的聖經不是“一個原本”的直系傳承，而是透過不斷抄寫與校訂後的產物。

他認為這種狀況在古代手抄文化中是普遍現象，但因聖經具有特殊的宗教地位，其影響尤為深遠。

二、方法與敘述策略：學術與通俗之間的平衡

Ehrman 本書的一大特色，在於他將極度學術性的文本批判（textual criticism）議題，用清晰、具敘事性的方式呈現給一般讀者。他介紹：

何謂手抄變異：不同抄本在詞語、句子乃至段落上有差異；

抄寫者的工作方式：古代皆以手抄，難免產生錯誤或校正；

“正典”形成過程的後設問題：哪些文本被納入、哪些被排除，以及可能的原因；

重大文本的案例分析：如馬可福音末段、約翰福音中曾被附加的故事等。

他在書中坦承，自己最初在福音派神學背景下接受“聖經無誤”（inerrancy）觀念，但隨著對希臘手抄本的研究，他對聖經文本的確切保存產生懷疑，進而質疑字面意義上的“無誤性”。這一自白既是本書的敘事線索，也成為他論證背景的情感起點。

三、核心內容回顧與重點議題

1. 文本變異的規模與性質

Ehrman 指出，新約手抄本中變異數據龐大。雖然大多數變異是小差異（如拼字或語序），但有些變異影響語意或教義表述，例如：

耶穌對某些教義的語句是否原意如此

‘’你可以喝毒藥而不致害死”的敘述（馬可福音16：18；原本沒有，是後人添加）

約翰福音中“你們要做比這更重大的事”的情節（約翰福音14：12）是否原屬原始文本

這些例子表明，某些變異可能影響我們對文本含義的理解。

2. 文本變異是否改變教義？

在學術與信仰界中，對本書最常見的批評之一是：

> 雖然存在大量抄寫變異，但沒有證據顯示這些變異真正改變了基督教的核心信仰與教義——例如三位一體、耶穌神性、救贖論等基本內容尚可確定。

批評者指出，Ehrman 的一些案例過度強調“變異”的戲劇性，而未能充分區分“語詞變異”與“實質教義變異”。更精細的文本批判研究強調，大多數大變異是可追溯的，而整體故事與核心教義在比較手抄本之後仍具高度一致性。

此類評價常源於保守派或護教立場，認為 Ehrman 的論述在學術上可能誇大其詞，並對一般讀者造成“危言聳聽”的印象。

3. 對原始語和“無誤性”的挑戰

Ehrman 的一個關鍵論點是：

> 我們並不擁有原始的聖經文本（autographs），而只有手抄本。

由於原始手稿早已不存，而且現存手稿之間存在大量變異，這意味著“逐字無誤性”的主張在學術上不可成立。這對許多持守字面無誤觀念的信徒與某些福音派神學立場是直接挑戰。

四、學界與教會內的反應與評價

1. 學術界的接納與批評

在學術界，該書被視為一部成功地讓非專業讀者理解聖經文本批判的重要作品，但同時也受到批評：

支持觀點

它將一門專業學科（文本批判）以大眾可理解的方式引介給讀者，是極為罕見且有價值的通俗作品。

它增加了大眾對於聖經形成與權威問題的意識，促進了學術與信仰對話。

批評觀點

一些學者認為 Ehrman 在敘述中採用過多戲劇化語句，使得讀者可能誤解文本變異的實際意義與範圍。

有批評指他未充分處理早期教會亦進行“校對與修正”的可能性，以及早期抄本可能同時保留多重流傳本的現實。

也有人指出他在某些案例中推論過於簡化，未考量到早期教會對經文傳統一致性的強烈追求及實際操作。

總體而言，學界承認本書的價值在於普及知識，但多數學者不認為其主張“新約文本的變異導致教義不可確定”是文本批判的終極結論。

2. 信仰界的反應

在基督徒群體內，《Misquoting Jesus》引發廣泛討論：

一些讀者因本書對文本變異的揭露而感到信仰受動搖；

也有信徒因為學會文本批判方法而對聖經的形成歷史有更深的理解；

更有護教者針對本書論點進行反駁著述（如 Misquoting Truth 等作品試圖回應 Ehrman 的論述）。

這種分歧彰顯出**“學術知識如何影響信仰理解”**本身就是一個值得深入探討的問題。

五、總結與評價

1. 知識架構的貢獻

Misquoting Jesus 成功地：

將文本批判基本概念帶入普通讀者視野；

指出新約文本的歷史複雜性與傳抄過程中可能的變異；

促進對於“經文到底如何形成”的更細緻認識。

在這一點上，它是當代宗教研究通識書中的重要作品。

2. 方法與影響的侷限

但它的局限也同樣明顯：

書名雖具吸引力，但有時與內容的準確性之間存在張力——部分讀者與學者認為書名有誤導之嫌。

對文本變異如何具體影響核心教義的程度評估，有時未能充分呈現學界內的不同觀點。

在宗教社群內，本書常被視為挑戰信仰的“爆料書”，而超越字面層次的信仰與文本形成關係未必被所有讀者理解。

六、結語：走在文本批判與信仰之間的橋梁

總體而言，Misquoting Jesus 是一部兼具挑釁性與教育性的作品，它不僅提示讀者：

> 聖經文本的歷史並非一帆風順，而是在千年手抄過程中漸形漸義。

它的價值和影響在於讓更多人認識到：

經文本身是歷史產物，文本批判是一種現代可用的理解工具，理解它可以比單一信條更深刻地接觸早期基督教書寫傳統。

這本書既適合想了解聖經傳抄史的讀者，也值得那些希望反思“文本與信仰的關係”者細讀。

在學術界，它為新約文本批判的普及做出貢獻；在信仰界，它推動更深入的自我反省與知識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