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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靈驗到靈性:台灣宗教信仰的現代轉向

 【丁連財的神學與宗教研究論述】從靈驗到靈性:台灣宗教信仰的現代轉向 花蓮佛祖街的災難讓許多人重新思考一個古老卻被忽視的問題:信仰的價值在於什麼?在台灣這個宗教多元、信仰熱烈的社會裡,「靈驗」往往被視為信仰的最高指標。然而,當社會面臨天災人禍、疾病橫行、經濟衰退、甚至價值崩解時,這種以靈驗為中心的信仰結構是否足以支撐人們走過苦難?抑或,我們正在走向一場從「靈驗」到「靈性」的深層轉向。 一、靈驗的文化:宗教的交易邏輯 台灣民間宗教的活力令人讚嘆。從北港媽祖到白沙屯進香,從關帝廟、土地公廟到各地的觀音、地藏信仰,無一不顯示台灣民眾與神明的親密互動。然而,這種親密往往建立在「互惠」基礎上——人敬神,神報恩;人祭祀,神庇佑。信仰是一場「社會交換」,以香油錢與誠心為貨幣,以健康與平安為報酬。 這種「靈驗文化」有其歷史根源。在農業社會中,人們生活受天候與命運左右,於是藉宗教尋求掌控不可掌控之事。信仰提供了心理穩定,也維持了社會秩序。民間宗教的功利性,並不等於低俗,而是一種深具社會功能的文化智慧——透過「禮」與「祭」,人們表達敬畏,也維繫共同體的倫理關係。 然而,當社會進入現代化與風險社會時,宗教的社會功能逐漸轉變。信仰不再僅是保平安的儀式,而是心靈安頓的需求;靈驗的神未必能應對心靈的焦慮,甚至可能因「不靈」而失去信任。此時,信仰若不能深化為靈性,便容易淪為消費。 二、宗教消費化與信仰碎片化 當代台灣宗教現象呈現一種「市場邏輯」:信眾像顧客,神明像品牌,廟宇競爭靈驗度與服務品質。許多信徒跨廟求籤、同時供奉多尊神明,正反映出這種「分散投資」式的信仰模式。宗教學者稱此為「靈力市場」(spiritual marketplace),信仰者在其中尋找最能解決問題的靈性商品。 這種宗教消費化的副作用是:信仰失去了內在的一致性與深度。人們不再思考「我為什麼信」,而只關心「哪位神最靈」。祭祀行為被簡化為功利操作,宗教倫理退位,宗教情感也淪為交易。久而久之,信仰不再提供存在意義的解答,只剩下短期安慰。 花蓮佛祖街的災難正揭示了這一危機:當「靈驗」崩塌,信仰是否還能存續?若信仰只是求利,那麼在災難中,它必然顯得脆弱;唯有當信仰轉化為「靈性」——也就是對生命苦難與人我關係的深層體悟——宗教才能超越功利,進入人類精神的核心領域。 三、靈性的覺醒:從求神到自省 靈性(spirituality)不同...

當神明失靈:從花蓮佛祖街災難看信仰的利益交換與東亞宗教的神義論缺席

 【丁連財的神學與宗教研究論述】當神明失靈:從花蓮佛祖街災難看信仰的利益交換與東亞宗教的神義論缺席 花蓮縣光復鄉的佛祖街,在馬太鞍溪氾濫掩塞後,成為這場自然災難中受創最嚴重的地區。當地民宅被沖毀、信徒世代奉祀的佛像神像漂流不知去向、廟宇損毀,許多人在瓦礫中尋找被泥沙埋沒的「佛祖」,企圖挽回一絲信仰的依託。對外人而言,這樣的景象帶著幾分諷刺——佛祖街反成災區焦點;但對在地居民而言,這卻是一場信仰與現實的正面衝突:當供奉的神明也不能保平安,人還該信嗎? 一、信仰的利益交換結構 台灣的民間宗教普遍呈現佛、道、儒混融的格局。寺廟供奉觀音、關聖帝君、地藏王、媽祖、土地公並存,香客分不清其源流與神學體系,也無礙信仰生活。這種信仰模式的核心是「有求必應」——神明保佑健康、升遷、財運、考試順利與家庭平安。信徒向神明祈求的,不是救贖或終極真理,而是具體可驗的生活利益;相對地,神明的權威來自其「靈驗」程度。香火旺的廟宇,是「有靈」的象徵;香火冷清的廟,則是神明失靈的信號。 這樣的宗教關係,本質上是一種「契約式」的互惠。信徒以香油錢、供品、廟會、建廟奉獻維繫神明的尊嚴與能量;神明則回報以保佑與順境。若神明「不靈」,契約自然失效。新的災難、新的求願,往往伴隨著「新請來」的神明。於是,信仰的對象可被替換,而信仰本身的結構卻未變——這是一種以功利為核心的宗教實踐。 二、災難中的信仰重組 花蓮的災後景象,讓這種信仰邏輯暴露得淋漓盡致。當廟宇被毀,信徒失去的不僅是建築與神像,更是「靈驗秩序」的中心。有人懷疑「是不是神明不再庇佑這裡」,也有人提議「重新請神」、「換神」、「改運」,這些行動並非背叛信仰,而是延續了民間宗教的務實精神——神明若不保平安,就必須換一位會保的。 這樣的反應,在宗教社會學上是一種「信仰重組」(religious reconfiguration)。災難不會讓人完全失去信仰,但會促使他們重新分配信仰對象。不同於西方的「懷疑上帝」或「神義論問題」,東亞宗教的反應往往是「懷疑神靈的效能」。人們不追問「為什麼上天容許災難」,而是追問「哪位神明還能庇佑我」。神義論在此缺席,因為神與人之間從未存在一種不可挑戰的倫理契約。 三、西方的神義論與東方的神效論 在西方宗教傳統中,上帝是絕對的、唯一的、全知全能全善的存在。這使得每一場災難都構成嚴峻的信仰挑戰:若上帝全能,為何不阻止災難?若上帝...

不保平安的神:從花蓮災難談台灣信仰的功利化與神義論的缺席

 【丁連財的神學與宗教研究論述】不保平安的神:從花蓮災難談台灣信仰的功利化與神義論的缺席 一、災難現場與信仰的尷尬 2025年花蓮縣光復鄉因馬太鞍溪掩塞湖溢流而釀成嚴重災難,暴雨與土石流衝垮村落,民宅盡毀,溪水改道,整片地貌被摧毀。其中受創最重的地點之一,竟名為「佛祖街」。這樣的巧合令人錯愕:信仰之地成為災難核心,佛祖未能庇佑信徒,平安成了最奢侈的願望。 在這樣的災禍現場,宗教往往陷入一種尷尬:人們在信仰中尋求慰藉與保障,但當現實的苦難降臨時,宗教象徵似乎反而成為諷刺。這不僅是天災的悲劇,也是一種信仰結構的揭露──當宗教信仰主要建立在「靈驗」、「保佑」與「利益交換」的基礎上時,災難往往揭穿那層脆弱的契約。 對於西方信徒而言,這樣的事件可能會引發深刻的「神義論」(theodicy)思考:若上帝是全能且全善的,祂怎能容許無辜者受難? 但在台灣,類似的災難通常不會引出這樣的哲學疑問;反而可能出現「神明不靈」或「要換尊新神」的反應。這正反映出東西宗教在信仰結構上的深刻差異。 二、神義論:西方信仰的理性困境 神義論的思考源自希伯來聖經《約伯記》──一位義人無端受苦,上帝卻沈默不語。神學家如奧古斯丁、萊布尼茲,試圖解釋這個矛盾:若上帝全能、全知、全善,為何惡與苦難仍存在?這三者在理性上難以同時成立。 這個問題之所以成為西方思想的核心,是因為一神教的信仰架構本身充滿排他性與絕對性:只有一位神,祂是萬物的創造者,也是最終審判者。既然如此,所有存在的惡都與祂有關。信徒必須為上帝的沈默尋找合理化的答案。 因此,西方神義論是一場理性與信仰之間的辯證,是信仰者內心的誠實掙扎。而這種掙扎,在台灣的宗教情境中幾乎不存在。 三、台灣宗教的多神與功利結構 相較於一神教的全能論,台灣的宗教景觀是典型的「多神與分工」系統。媽祖管航海、關公主持正義、財神保財運、地藏王管冥界、觀音主慈悲。神明之間各司其職,互不干涉,也各有信徒。 這種多神信仰的特徵是功能性強、排他性弱。信徒的宗教忠誠度不高,但宗教參與度卻極高:人們可以同時拜媽祖、觀音、關公,甚至加上佛祖、耶穌、土地公。宗教信仰成為生活網絡的一部分,而非形上信條的抉擇。 更關鍵的是,這樣的信仰運作方式本質上是互惠式的功利關係: 「我捐香油錢、祭拜、進香──你保我平安、求財、升官、添丁。」 這是一種社會契約,不牽涉救贖觀,也無原罪與救恩的概念。 因此...

當上帝沈默(二):信仰、迫害與《沈默》的神學意義

 【丁連財的神學與宗教研究論述】當上帝沈默(二):信仰、迫害與《沈默》的神學意義 在這裡,主題從「天災中的沈默」轉向「人禍中的沈默」——特別是宗教迫害(教難)之中上帝的缺席感。這確實比天災更殘酷,因為迫害的施行者是人類本身,而上帝似乎依然沈默。 一、從天災到教難:更艱難的信仰試煉 天災往往被視為自然界的無情;而教難,即人類因信仰而遭受政府或社會的系統性迫害,則是有意識、有目的的殘酷。對信徒而言,這比地震或瘟疫更難承受。因為天災沒有主謀,而迫害有手、有眼、有劍──而上帝似乎什麼也沒做。 聖經中雖有信仰受迫的先例:但以理被丟入獅子坑,三個希伯來少年被丟入火窯,早期基督徒被羅馬帝國獅子撕裂。這些故事的結尾多半是「上帝拯救了他們」,信仰獲得勝利。然而,真實歷史卻多殘酷得多──無數人被燒死、被絞刑、被流放,而上帝並未伸手救援。 正如日本天主教作家遠藤周作在小說《沈默》(1966)中所提出的那個令人不安的質問:「上帝啊,你為什麼沈默?你在沉默中到底做了什麼?」 二、日本的教難:血的見證與信仰的崩塌 十六世紀末,日本在葡萄牙與西班牙傳教士的努力下,已有數十萬人皈依天主教。長崎一帶甚至形成堅強的信徒社群。然而,隨著德川幕府統一日本並推行鎖國政策,基督教被視為外來威脅。從 1612 年開始,幕府頒布禁教令,迫害延續兩百多年。 信徒被迫在十字架上受刑、被燒死、或被迫踩踏聖像(踏繪),以證明棄教。許多神父選擇殉道,但也有不少人因長期拷問、身心崩潰而背教。 遠藤周作正是從這一段歷史中,寫下《沈默》的故事:年輕的葡萄牙神父羅德里格斯遠渡日本,尋找失蹤的導師費雷拉,卻親眼見到信徒被逼迫至死。上帝沒有干預,也沒有奇蹟。最後,羅德里格斯也被迫踩踏聖像。 三、背教者的靈魂:信仰失守還是信仰轉化? 《沈默》最令人震撼的地方,在於遠藤周作拒絕用殉道者的勝利來安慰讀者。他描寫的是信仰的崩塌、上帝的缺席、以及人心的破碎。當羅德里格斯在牢中聽見信徒受折磨的慘叫,他終於明白:「我的踩踏,不是因為我不再愛你(上帝),而是因為我愛你。」 這是一種極複雜的神學思考:他背教的行為,反而是為了讓別人不再受苦──他以自己的靈魂換取他人的生命。遠藤讓上帝在小說結尾「悄悄地」說出一句:「我一直在你身旁,雖然我沈默。」 這樣的信仰不是勝利的信仰,而是破碎的信仰。它承認人性會軟弱,信仰會動搖,但上帝仍在沈默中同行。 四、神...

黑死病如何改變歐洲的信仰地景

 【丁連財的神學與宗教研究論述】黑死病如何改變歐洲的信仰地景 十四世紀的歐洲,是信仰的時代。教會的鐘聲支配人們的生活節奏,彌撒、懺悔、贖罪與朝聖構成日常的精神風景。人相信上帝創造萬物、統治歷史、賞善罰惡。然而,當 1347 年黑死病(Bubonic Plague)橫掃歐洲時,這個以信仰為中心的世界忽然崩解。短短五年間,歐洲約三分之一人口死亡,整個社會陷入恐懼與混亂。這場大瘟疫不僅奪走了生命,更動搖了人心,也徹底改變了歐洲的宗教面貌。 一、恐懼中的信仰:黑死病的神學震撼 當瘟疫從熱那亞港口傳入西西里島,接著席捲義大利、法國與英格蘭時,人們最初以為這是「上帝的憤怒」。在當時的世界觀中,疾病與災難被理解為罪的懲罰。神父在講壇上宣稱:上帝因人類驕傲、貪婪與不潔而降災。各地湧現悔罪行列,人們赤足遊行、鞭笞自身,以血肉贖罪。 這些「鞭笞兄弟會」(Flagellants)在歐陸廣為流行,他們穿著粗布長袍,唱詩行進,邊行邊鞭打自己,認為以苦修能平息上帝的怒氣。然而,瘟疫並未因此止息。神職人員大量死亡,許多修道院因染病而空蕩。越虔誠的地方,死亡率反而越高。 信仰的震撼在於:人們一生敬畏上帝、遵守教規,卻無法換取庇護。祭壇前的祈禱變得蒼白,聖水與聖像失效,教會所保證的神聖秩序被病毒瓦解。上帝似乎不再回應。這正是歐洲人第一次大規模體驗到「上帝的沈默」。 二、教會威信的崩解 黑死病不僅是公共衛生災難,更是宗教權威的危機。當時的羅馬教廷駐於亞維儂(Avignon),被視為奢華與腐敗的象徵。面對瘟疫,教宗克勉六世(Clement VI)頒布赦罪詔書,宣稱凡虔誠懺悔者即得赦免,甚至可減免煉獄之刑。然而這些舉措無法阻止死亡,也使贖罪制度淪為嘲諷。 信徒看見神父逃離疫區、修士拒絕為病者祈禱、教會財庫充盈卻不施援手,信任感崩潰。人們開始懷疑,教會是否真為靈魂服務,抑或只是權力機構。瘟疫像放大鏡,照出教會的虛偽與人性的軟弱。 結果,許多平信徒轉向私人靈修與個人祈禱,強調「直接與上帝對話」,而非依賴神父的中介。這種個人化信仰萌芽,成為日後宗教改革的重要心理基礎。 三、仇恨的蔓延:替罪羊與社會崩壞 在恐懼與混亂中,人類本能地尋找罪魁。猶太人被指控投毒水井、施行巫術,引起歐洲多地的屠殺。這些暴行得到部分地方教會默許,反映出宗教權威無力遏止群眾的恐懼與仇恨。 同時,社會秩序解體。農奴逃離莊園、工匠行會崩...

當上帝沈默:天災中的神義論再思

 【丁連財的神學與宗教研究論述】當上帝沈默:天災中的神義論再思 在天災的廢墟上,總會浮現一個古老的問題:上帝若是全能且慈愛的,為何仍容許無辜者受苦? 這個問題貫穿猶太—基督教思想兩千多年,被稱為「神義論」(theodicy)──即「為上帝的公義辯護」。然而,每當大地震裂、海嘯吞噬、瘟疫蔓延時,所有理論似乎都在瞬間瓦解,因為眼前的死亡與痛苦過於真實,而上帝的沈默,又顯得過於深沉。 一、從里斯本地震到新冠疫情:神義論的現代危機 1755 年的葡萄牙里斯本大地震,被視為現代神義論的分水嶺。那一年,天主教世界正值諸聖節,數以萬計的信徒湧入教堂彌撒;大地震突如其來,接著海嘯與火災席捲全城,死亡數萬。目擊者描述,在聖堂裡禱告的人反而死得最慘。這一場災難動搖了整個歐洲的信仰根基——若上帝是仁慈的,怎會讓敬拜祂的人在祂的殿裡毀滅? 法國哲學家伏爾泰因此寫下《里斯本地震詩》,諷刺萊布尼茲的「最佳世界論」——那個相信「上帝創造的世界必然是最好的世界」的樂觀主張。伏爾泰質問:若這就是最好的世界,那最壞的又該是什麼樣子?他的筆下,理性與信仰開始分離,天災不再被視為「神的懲罰」,而是自然現象;神義論從此陷入現代的危機。 進入二十一世紀,新冠肺炎的全球蔓延再度使神義論失語。病毒沒有意識,卻造成數千萬人死亡。它不問善惡,也不顧信仰。面對這種無差別的苦難,宗教界再難以用「天譴」或「罪罰」作解釋。上帝似乎不再主導災難的節奏,而是退居沈默,讓人類在科學、政治與醫療的戰場上自力救濟。 二、古老的辯證:全能、慈愛與惡的共存 神義論的核心悖論在於三個命題的衝突: 1. 上帝是全能的; 2. 上帝是慈愛的; 3. 世界上存在邪惡與苦難。 若上帝全能卻不阻止苦難,祂就不慈愛;若祂慈愛卻無法阻止苦難,祂就不全能。古代神學家奧古斯丁試圖解釋,說邪惡並非實體,而是「善的缺乏」(privatio boni)。世界本是美好的,只因人遠離上帝,善的圓滿被掏空,才產生惡的現象。這理論雖在道德層面合理,卻難以應對天災——因為地震、瘟疫並非人的道德選擇所導致。 中世紀以來,另一些思想家提出「自由意志辯護」(free will defense)。他們認為,上帝賦予人自由,人濫用自由造成苦難,這是代價。然而天災仍然超出這個範圍:病毒不因人自由而產生;海嘯也非人的選擇。於是神義論的焦點逐漸從「罪」移向「受苦的意義」——既然苦難...

瘟疫時代的信仰危機:從約伯到新冠疫情

 【丁連財的神學與宗教研究論述】瘟疫時代的信仰危機:從約伯到新冠疫情 在人類的歷史長河中,瘟疫始終是最深沉也最具挑戰性的試煉之一。從十四世紀的「黑死病」(腺鼠疫)到二十一世紀的新冠肺炎(COVID-19),這些無形的病原體如同一面鏡子,照見人類社會的脆弱、恐懼與信仰的邊界。當醫療體系瀕臨崩潰、城市封鎖、經濟停頓、家庭破碎時,人不禁要問:這一切若在上帝的掌權之下,祂為何沈默?祂為何允許義人與惡人一同受難? 一、瘟疫的歷史場景:從黑死病到新冠肺炎 十四世紀中葉,黑死病橫掃歐洲,短短五年間奪走了約三分之一的歐洲人口。街道上滿是無主的屍體,修道院的僧侶死於照顧病人的任務,神職人員的死亡率甚至高於一般民眾。當時的教會對此的解釋,主要是「天譴神學」──人類因罪惡敗壞,上帝以瘟疫懲罰世人。許多神父在講壇上呼籲悔改,組成「鞭笞兄弟會」(Flagellants),以自我鞭打作為贖罪方式;同時也出現對猶太人、異端的迫害,視他們為上帝懲罰的導火線。 然而,這種「罪罰神學」雖一時能安撫恐懼,卻無法長久說服人心。因為人們看見——最虔誠的修女、最仁慈的醫者、最誠信的商人,同樣病死於街頭;而許多放蕩者、貪婪者卻苟延殘喘。若上帝真以行為衡量賞罰,這樣的世界顯然不合邏輯。 到了二十一世紀的新冠疫情,這種古老的「因果報應論」幾乎完全失效。病毒不分國籍、不問宗教,不論是信徒還是無神論者、富人或貧民、醫者或牧者,都可能被感染。各宗教團體雖為病者祈禱,但也不得不關閉禮拜堂、改為線上聚會。疫情揭開了信仰的尷尬處境:宗教再怎麼虔誠,仍無法阻擋病毒的傳播。 二、無差別受苦與神義論的崩解 面對瘟疫這種「無差別苦難」,最核心的神學問題便是:上帝若是公義與慈愛的,為何義人也受苦? 這個問題在《約伯記》中被推向極致。 約伯是一位「敬畏上帝、遠離惡事」的人(約伯記 1:1)。他既無惡行,也無不敬,卻在一連串災難中失去所有的財產、僕婢、子女與健康。朋友們前來安慰他,卻以傳統的「報應論」指責他一定有隱藏的罪。這正是黑死病時代神職人員的口吻:你若受苦,一定是上帝的懲罰。然而約伯不服,他堅稱自己無辜,並質問上帝為何容許義人受苦。 《約伯記》的震撼在於,它拒絕了「苦難=懲罰」的簡化神學。上帝最終並未給出理由,只在暴風中顯現,反問約伯:「我立地根基的時候,你在哪裡?」(約伯記 38:4)──這不是冷漠的回答,而是讓人意識到:人...